張家俊:天上長安
一
天上虹此時並不在天上。
入夜的長安才真正像一座繁華京都。繁弦急管、燈紅酒綠,那熱鬧的夜市似從城東一直延伸到城西。這花開得燦爛,歌唱得嘹亮。這酒,仿佛也能一喝到天亮。
誠見,這裏是世上最不空虛之地,最喧囂之地,可夜仍給天上虹帶來了孤獨感。黝黑城頭上的天上虹融不入這座城,因為腳下的長安並不是他心中的那座。他衣衫襤褸,步履拖遝地趕到長安卻如何都不願走進。盡管他到此隻為兩樣東西——詩與好酒。
二
哦,天上虹是位詩人。一個從未寫過詩的詩人。
原因很簡單,他寫不出。就算給出格式與句式,他也琢磨半天,憋不出半個字。
饒是如此,他仍喜歡把自己定位成一位詩人,還是田園派。為此,他卻也在杭州城出了名。當地文人書生紛紛拿他做笑話,笑他恐怕是世上唯一一個不會寫詩的詩人。
天上虹常常不屑於這種說法。誰說詩人就一定要會寫詩?誰說詩人就必須吟詩作對?天上虹一再強調自己的價值,不過聲音卻越來越小。直到他被杭州首富發現。
天上虹清楚記得兩個月前在西湖畔與一個商人的賭約:
“如果你能寫出超越第一詩人李白的詩,我能滿足你一切條件。我能讓世人不再笑你,不再視你為癡人。”
“你莫非現在不是在逗我?我所見過的玩笑通常起初都有一大段正兒八經的鋪墊。”
“不,是你內心在退卻。這並不是玩笑。給你一輩子的時間去讓自己超越巔峰。如不能,那你要迎接的不僅僅是死亡。”
天上虹不再說話。他明白了。於是動身去了長安——詩人的聖地。
他知道這件事並不容易。不,應該是非常之難。他隻有兩種方法贏得賭約——寫出一首超越李白的詩,或是寫出世上所有詩。天上虹不認為自己能做到任何一種。
他來長安,僅僅是因為長安很美。
三
天上虹在城頭開始自言自語,手舞足蹈。他把自己想象成李白,默默地在腦海裏回憶李白的一生細節。要超越他,就先模仿他。
首先是在皇宮中的桀驁不馴,狂放不羈。初來長安的李白為皇威重壓下沉悶的王宮帶來一陣逆風。吹亂了貴妃的紗裙,也吹眯了玄宗的眼睛。天上虹用踉蹌的腳步來演繹這荒唐的一幕。待勁風刮過,順勢倒在城牆上垛口的凹陷裏。眼光迷離,幻想麵前有一座案幾,秀女為自己搖扇,貴妃為自己研磨。接著雙腿一翹,滿是酒氣的嘴裏吐出響亮的聲音:
“高公公,給爺脫靴!“
何等暢快!
天上虹舉起酒壺,虛空對杯。
然後是涇州的十裏桃花,萬家酒店。辭官後的李白流連於山水。此時的他才是真性情。在山村野鄉,與好友汪倫吟詩對歌,大碗喝酒,好不愜意!
天上虹兩袖一擺,挺直腰杆,左腳抬高,接著腳後跟重重著地。和著這一步,天上虹朝天一喝,仰頭唱到: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淩猛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
這是他的豪情。天上虹將沉鬱吼出,眼前立刻豁然開朗。他感覺靈感湧現,卻半個字也抓不住。
天上虹迫不及待地演下去。他將步入故事的高潮。
李白的絕唱伴隨永王的戰敗。他的死絕不精彩,但肯定浪漫。當塗江上的那晚星光燦爛。一葉孤舟獨自漂泊在江上。這不是什麼孤傲,而是真正的寂寞。詩人再次沉醉。半夢半醒間竟把水中之月亮錯當天上之月亮。隨後便是縱身一躍,從水中飛到天上。
“他真傻!居然去水中撈月。”
天上虹身體癱軟,趴在垛口上。嘲笑不已。
他又吃力地撐起身子。雙頰因飲酒過度而緋紅。趁著酒勁,天上虹把靴子索性脫了,一把朝城中扔了出去。然後指天吟詩道: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左袂。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吟罷,天上虹爬上垛口,睜大眼睛,張開雙臂,毫不猶豫地撲向那燈火通明的長安深處。
天上虹,這次是真的到天上了。
四
杭州,西湖畔,醉柳亭下。天上虹翻身,從夢中驚醒。還未站起,一陣頭痛又差點讓他倒下去。
“看來昨晚又喝醉了。”
天上虹苦笑,靠在柱子邊,揉了揉太陽穴。見亭外天已微亮。便從地上撿起酒壺,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
清晨西湖的空氣很清新,讓人神清氣爽。
天上虹猛吸一口,頓時清醒不少。順手摘下身旁的一朵荷花,插到背後。隨後,西湖上又響起他高亢嘹亮的聲音: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