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一江:無名園記
無名園,是我童年時候的一處荒園,說是荒園,也並不十分確切,隻因園中花木自守時序,肆意生長,而旁人又鮮有過問罷了。至於園的名字,可能曾有過,也可能從未有過,還有可能曾有而被人忘卻了,所以園中年年的輪回,歲歲的枯榮,倒像是閑雲野鶴一般,不知要走向何處了。及至後來,叢生的野草竟要把依稀可循的唯一一條小徑也裹了起來,而園中唯一的石像——一處正在沉心讀書的少女,也隻有在微風拂過樹叢的罅隙中,隱約地看見她沉靜的臉,可是石頭的書頁上會有怎樣的故事呢?童年的我總是這樣沒有答案地想。每到這種時候,便不能再任它而去了,幾名園丁,拖著笤帚,提著剪刀,花上一個上午的時間,不過是讓那小徑稍微清晰起來,再讓那雕塑添一縷陽光而已,一年之中寥寥數次,倘若到了冬天,無論如何不會再有人來打理了,這時候下起了雪,整個園中宛若一片月白色的夢,小徑與石像早已不能分辨,若有人進去,仿佛也要立刻被這一片靜謐給凝固在結了冰碴兒的畫中。
無名的園不過是一座很小的園罷了,自然比不上北京包羅萬象的名園,也比不了江南碧水青山的雅園,甚至也不能與史鐵生筆下那座“廢棄了的古園”相比。然而,無名的園裏曾生活著童年的我,如今,它卻藏著我的童年。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首先的印象便是這座無名的園,所以與其說是園走進了我的生活,倒不如說,我走進了無名的園。這無名的園裏有一些可以想象,有一些卻不能想象了,但忘卻不了,都充滿了我的記憶裏。印象中,一年四季的園都是極好的。冬天,陽光淡淡地拽著越來越長的樹影,趕著風聲,吹起一溜冰碴兒,無論是從那些枯木上落下來的,還是從園正中那棵指天踏地的老鬆樹上,嗬,小時候覺得整個園中好似就隻有一棵老鬆樹似的,像傘一樣撐開,蔭蓋了整個園,其實也不過是蔭蓋了渺小的我而已。那些霰下的雪,統統融進了過路人的圍脖裏,“嘶!好涼”,於是不免要這樣的自語。等到傍晚時分,隔著火爐與窗格子上的霜,遠遠地向園中望去,仿佛又被夕陽鍍上了一層淡紫的顏色,一聲不響地靜默在漸漸點起的晚燈裏。
家鄉的冬季並不算長久,無名的園也在慢慢醒來。春天確是很短促的,仿佛一夜之間,冰消雪融,園中冒出了明晃晃的花草,漸漸的也能看清楚那座石像了,不過是多了幾處嫩綠色的點綴,和一些極小的,帶著金粉的蝴蝶飛舞,就使她現出了一種寂寞的微笑來。仿佛那石頭的書頁,隨時會翻到下一麵去,樹頂也會落下些鵝黃黛綠的東西來,也就掛在了頭頂,托腮的手上,不知有誰會將它拂去呢?
轉眼去就到了夏天,烈日與酷暑自不必說,可園中呢?似乎就自有一番清涼的味道,老鬆樹投下的蔭蔽在花壇邊做了一天的旋轉,看不見的蟬鳴和蛙叫混成一首催眠曲,以至於小時候常常一踏進這園中,便悠悠覺得一年裏不知有多少日子似這般漫長。明暗相間的園中,有很多低矮而密布的樹叢留下的陰影,而荒蕪的小徑通向那裏之後竟也了無蹤跡,兒時的我們因此很少涉足,所以這小而無名的園於我來說卻是大而有趣了。
老話講“一層秋雨一層涼”,這園也迅速地在入秋之後衰落了下去。除了圍起園子的冬青和正中的老鬆樹外,其餘花木在幾場秋雨之後便黃的黃,敗的敗了。忽然之間,好似一切都遠去,空氣不再炙熱,雲朵不再低沉,秋蟬的鳴叫也一天天的安靜下去了。天高雲淡的秋,使無名的園更加落寞了。這時候就連四季常青的古鬆也忍不住要落葉。我們就偶爾在樹下坐坐,望望天空,看那飄過的雲絮會變出個什麼東西來。然後呢?然後落葉飄在臉上,落葉飄滿了無名的園。
後來我漸漸長大,無名的園也就漸漸的遠去了。等我離開不久,那園竟被完全拆毀了,在曾經歡聲笑語的地方,立起了許多一樣的高樓,倒像是園的紀念。我常想,倘在別處,是不是也還會有這樣那樣無名而有趣的園呢?不知道,但我想是應該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