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俊:頑石
他累了。
他蜷縮著身子,閉著眼,低著頭,雙手環抱著雙腿,安靜地坐在高高的樹杈上。
雪下得很大。前幾天的米粒已成鵝毛。大雪覆蓋了山路與大樹。他的身上也披上了雪衣,將原本黝黑的皮毛給完全遮住了,唯有額頭上的一撮還保留著原色。將視野拉遠。他就像長在樹杈上的一塊頑石,不動如身後的雪山。他仿佛被世間給徹底遺忘,又或是他將世間遺忘,讓寂寞把他拴在了樹上。
天地寧靜。
已入寒冬,孩子們卻不見安分,又掉了蹤影。算了,隨他們去玩吧。這片山林很小,可天地還很大,雪山的那頭還會有雪山。年輕的時候不就應該一騎絕塵地去闖嗎。他突然睜開了雙眼。黑亮的眼珠立刻被射來的陽光投入了神采。這是一雙曆經傳奇的眼睛,閱盡了滄桑,看穿了世俗。這是兩塊驚人的墨玉,嵌在山神的權杖上。他可以全身都不動,但必須保持雙眼的活力。因為這裏麵包含著他以及他的族群年輕時候的故事。
同樣是這雙眼睛,在幾萬年前正跳動火苗,眼睛的主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他身後是數百雙相似的眼睛,裏麵藏著勃勃雄心。
今天,他們將踏出茂密的森林,從此背離溫暖的家園,與親愛的族人分離。他們拋下了溫飽而選擇饑寒,拋下了陽光而選擇風雪。但他們的眼睛並未暗淡過。因為保守的身影早已定格在了森林裏麵,而他們走到了外麵。這片森林很小,可天地很大,他們需要出去看看。
他們是那個時代的先驅者,冒險家。他們在開啟一段長征的同時也開始書寫傳奇。在春季,他們深入了巴美的灌木叢,那裏是棕熊與野狼的領地。他們沒有了森林的庇護,族人們因此扔下了屍體。但他們仍充滿血性,首領帶著他的族人在樹梢與樹梢之間飛舞,與敵人們打著遊擊。在更為悠遠的曆史裏,先輩們也是如此戰鬥,與豺狼猛虎一顆樹樁一顆樹樁地爭奪領地。
然後,他們頂著夏日的灼燒,趟過瀾滄江與金沙江。一條自唐古拉山流下,淌過狹長的莫雲灘後,視野陡然開闊。江水從涓細變成磅礴,劈開一座座險峰高山,勢不可當;一條由格拉丹冬雪山上的積雪彙集,衝破冰原的封鎖,在雲嶺山脈主峰間重重跌落,好似天神下凡,卷起驚濤駭浪。
他們已經衝出太遠,唯有前行。他們一個拉著一個,排成緊密的豎列,潛入水中。江心是另一個戰場。一方是疲憊的遠征軍,另一方是無形的自然之力。結果似乎不設懸念。外來者被原住民拖入一個又一個的深淵。波濤聲掩過悲鳴。當首領爬上對岸時,四周的追隨者已所剩不多。再堅持一下,前方會有美麗的天地——首領單臂舉起,似在鼓舞。所幸,有人回應。
秋天的寧靜山脈是一番夢幻的景象。山腳的樹林被點染成深紅,與星星的墨綠混合成畫盤上也調不出的顏色。落葉將山路鋪滿——這是引導跋涉者通往終點的紅地毯。哦,還有掛在樹上的鬆蘿與嫩葉——這象征著一頓美妙的晚餐。
他們開始歡呼,相擁,圍著大樹跳舞。他們覺得自己已經到達終點。他們見到了先輩們從未見過的景色,走到了未曾到過的遠方。他們可以暫且休息了。待恢複到最佳狀態,首領將帶大家驕傲地回到故鄉,向新生的孩子們講訴英雄的傳奇。
也許是為了給這段曆程增添一絲神話色彩,又或是嫉妒。冥冥中的造物主隻是動動手指,改變了幾個小小的參數,那山林就換了麵貌。腳下的林地急劇上升,高度陡增,像是被人從背後用木棍捅彎了腰。而不遠處的平原則緩緩傾斜下墜。大樹接連倒下,鳥獸驚惶四散。山腳在一瞬間成了山腰。
他們目瞪口呆,驚慌失措,黑亮的雙眼裏隻剩下恐懼。他們想原路返回,卻發現路已經不見,一步之外竟成了懸崖。他們被困在了山上。於是他們開始痛哭,跪在地上磕頭,不停嚎叫,仿佛在乞求上天憐憫,寬恕他們這群違規的闖入者。
首領頓時感到一陣無力感。原本強大的力量正被不斷抽走。這是他在之前的旅程中未曾感受過的。他爬到了樹上,環顧四周,然後將視線定格在他們來時的方向上。這個方向的另一頭是他出生的森林。有一種悲傷的情緒在他心中脹開。他的雙眼突然濕潤了。他一怔,然後抬頭。竟然下雪了。而之前末日般的地動山搖也驟然停止了。這一切來得如此迅猛,也走得匆匆。他坐在了樹杈上,將身子縮成一團,以禦寒風。
嚴冬將至。從此再無喧囂,永世寧靜。
曆史與現實重合。最開始的那雙眼睛有些累了。回憶遠古的故事是一件很費神的事情。他覺得自己應該睡一覺了。這個冬季還很漫長,他可沒有太多精力保持清醒。於是,那雙寶石般的眼睛又閉上了,就更大多數時候一樣。
讓我們再一次將鏡頭拉遠,他仍像一塊長在樹梢的頑石——一個凝固的傳說。
(獻給美麗的滇金絲猴以及他們美麗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