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耀：悼無名者
前些日子，大抵九月三十日前後罷，J君找到我，說是烈士紀念日要到了，讓我寫點東西，彼時深感責任重大，畢竟是他人之托，畢竟是紀念太多逝去在戰地內外的亡魂，中國人，漢民族，自古以來不缺英雄，不缺男子漢，不缺女豪傑，可惜二百年來，國內國外折騰不少，從北方韃子入關到隔壁日本入侵，亡魂越來越多，但他們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英雄豪傑了，倒是更多無寸鐵者血肉之軀。萬裏烽煙白綠鬢，十年兵甲誤蒼生，曆史由勝利者寫成，是事實了，是否由人民寫成，值得商榷……
L君念書的那個地方，叫烈士墓，我並未親自去過，不過能猜出個大概，所謂烈士墓，烈士陵園，多半是一道門打開進去，左右兩邊種兩排鬆樹，大路筆直延伸，走到底一座花園，裏麵或是墓碑數百，或是紀念塔一矗，周圍一道橫牆，上麵刻滿了名字和浮雕，以及功勳昭著永垂不朽之類的話。小時候似乎去過一次家鄉的烈士陵園，至於紀念的是哪些人什麼事我真是記不得了，那時去烈士陵園，就像春遊秋遊一樣，是玩耍，不知道現在中國的孩子們去烈士陵園的時候，是否還是我當時那樣的心態。今年清明，我到過一次淮塔烈士陵園，那裏同樣刻滿了許許多多烈士的名字，紀念塔很是巍峨。犧牲於淮海戰役中的，士兵也好，將軍也好，百姓也好，在這裏長眠了快四十多年了，我的到訪興許是攪不醒他們的長夢了，他們在死前就有長夢的，夢的是甚麼，我就難以言說了，我不可能去叫醒那一個個名字，去問問，問他們為什麼死在了這片土地上。就在淮海戰役伏屍百萬的地方，早些時候，有一場台兒莊戰役，有一場滕縣之戰，川軍的領袖王銘章犧牲在了這裏，趙渭濱，當時川軍的政委，也犧牲在了這裏，今天，在出成都的大道中間，毅然佇立著一位“川軍”，短衣短褲，國軍布軍帽，腰上別著兩枚手榴彈，蹬著草鞋，背上背著大刀，雙手緊握著步槍，刺刀向前，勇猛無敵，也是四十多年前，王銘章，趙渭濱，還有許許多多曆史並未記下其名字的川軍，懷著期待、希望、思念，來到徐州這兵家必爭之地，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們不會想到他們的犧牲為台兒莊大捷立了多大的功，他們更不會想到，如今，一位來自四川，來自他們故鄉的遊子會以如此平淡的筆調，來書寫對他們的悼念和崇敬。
早些年，餘在嘉定第一中學堂念書的時候，恩師陳奇先生為我們講解周先生作的《記念劉和珍君》，講了一個月有餘。中國學生為國家流血的傳統，大抵是發自那個時候，劉和珍君是其中的一個，還有許多流血的人，是我們記不得其名字的，他們或是自願，或是被帶動，走上街頭，去呼喊，然後，警察來了，軍隊來了，他們的槍口不是向著外敵，而是向著自己的同胞。血痕緋紅了，周先生隻能為著忘卻而紀念，陳奇先生亦隻能沉痛之。太多人不明白為什麼這篇文章要講一個月，我隻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今天的學生，早已沒了這種氣魄，這種偉大的力，太現實，太功利，太浮躁，太不是人。這是一個對劉和珍的死到底有沒有價值都需要討論的時代，那為何不討論一下王銘章的死有沒有價值，趙渭濱的死有沒有價值，為何不討論一下二戰中那八千萬自願或不自願的犧牲者，他們的死到底有沒有價值?細思恐極。同樣是在嘉定第一中學堂，同樣是陳奇先生的課上，我認識了一個我崇敬異常並立誌效仿之的人，瞿秋白，一個被自己人打倒，被自己人背叛，被自己人送上了刑場，卻在前往刑場的路上高唱《國際歌》的真男人，雖然他真的很瘦弱，蒼白的臉，窄窄的肩膀，不像一個能撐起一個國家前途和命運的人，但他確是這樣的人。不知他翻譯《國際歌》的時候，眼中可有巴黎公社社員牆前飛濺的血?數年以後的今年，一日我與一念佛的友人共進午餐的時候，友人問我，今後想深造於什麼領域，我答道“現代文學”，友人歎了口氣，對我講道：“學現代文學，要好好學學你們黨內的一個人”，“誰?”“瞿秋白”，我沒有想到，一個念佛的朋友，會這樣推崇瞿秋白，但是話說回來，友人李先生早就對我言明了一件事——什麼是和諧，共產黨員，基督徒，佛教徒，伊斯蘭教徒，四個人坐在一起興高采烈地看足球，這就叫和諧。瞿秋白的犧牲真是為了這種和諧麼?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不知他看到今天的中國和世界，心中是否能有幾絲慰藉……
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我不知中國人是否失掉了自信力，倒是覺得有很多中國人太不自信成了自卑，又有很多中國人自信過度成了自負，我隻知道，這些埋頭苦幹，拚命硬幹，為民請命，舍身求法的人，大多數的名字早就被曆史忘記了，曆史記下的從來隻是少數人，像前文我所寫的王銘章和趙渭濱，很多中國人是不知道的，他們連川軍都沒聽說過，這兩位英雄，在四川被敬若神明，但更多中國人不知道，更別說那些無名者，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就是曆史的鐵血原則，隻是希望，曆史站在其創造者的累累白骨上，多多少少能為今天的苟活者，顯出一點溫情。
C’est la lutte finale
Groupons-nous, et demain,
L’Internationale,
Sera le genre humain.
謹以此文，悼念那些無名的人，也悼念那些有名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