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馳:李煜——大喜大悲的人生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他是萬人敬仰的帝王，宮廷裏有絢麗多姿的歌舞、光彩照人的宮娥;“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他是旁人羨煞的情郎，沉浸在得意歡樂的天國。然而，“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卻也葬送在他的手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他痛心疾首，最終以最悲劇痛苦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人生，他是被毒死的降王，被侮辱的丈夫!

誰能想到，一個浪蕩的貴族小公子一夜之間竟然變成了帝王家的小皇孫。他的人生似乎從出生就預示了他能享盡人間歡樂，似乎所有的驚奇都是伴他降臨人間。他是顯宦李昪登上帝王的幸運之星，是改朝換代的見證，自小受盡百般的寵愛、千般的嗬護。

誰能想到，排行第六的他能坐上太子的交椅，年僅二十五歲就能穿上皇帝的新衣龍袍。景遂的慘死，弘冀的暴斃，其他兄弟的早年夭折似乎是天意，命運似乎也對他格外眷顧，將他推到龍椅之上。

誰能想到，他竟能在宋太祖的臥榻之下酣睡。在趙匡胤一統天下之時，他竟然在自己的南唐悠然做了十五年“唐主”。上天寵幸的嬌兒，無論如何，他作為一國之主，享盡了榮華富貴。

才子配佳人，本不稀罕，可他的兩位王後是親姊妹，不僅國色天香，還多才藝。作為國主，能享受凡人間情侶似的情投意合也是世所罕見。他與小周後的自由戀愛，更是讓他體驗了女人的真愛，飽嚐了愛情的甜蜜。

然而，上天似乎恢複了理智，收起了對他的眷顧，似乎要讓他用後半生的痛苦償還所有的幸福。突然之間，他轉變為飽含悲情的降王，終日以淚洗麵。“多少淚，斷臉複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斷腸更無疑。”五句詞，三處“淚”，可想終日有多少淚?“心事”本難說，也無人可說，更不能訴說。孤獨、寂寞、壓抑、痛苦，隻有獨自吞咽，獨自承受。一年四季，無論是百花盛開的春日，還是皓月當空的秋夜，他都無法排遣心頭的創痛。春花凋謝，他會感歎時間的無情流逝、生命的短暫與人生痛苦的悠長：“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常恨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長年封閉在空庭靜院裏，白天無言、沉默，夜裏無奈、不寐。這樣的生活，性格堅強者也容易精神崩潰，何況像他這樣個性軟弱、情思敏感之人!生命無法承受之寂寞，人生無法承受之壓抑，隻能寄托於詩詞：“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對過往的懷戀，往日的幸福都變成了如今的傷痛：“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在大喜大悲之間，他在詞中表現了自己生命曆程中的真實情懷、真切感受。每一首詞都融情至深，每一首詞都極端的貼近生活世界和情感世界，表達自己獨特的感受。用詞來歌唱自己的歡樂，用詞來歌唱自己的悲哀。他使詞有了生命，有了真實的性情。因為看到了他的大喜與大悲，我們才能為這樣一個曠世奇才而著迷，在曆史長河中，在無數的才子中，他才是那個最有血有肉的一個，最打動我們的一個。

喜與悲的深刻展現，才突出了人性。詞以有性，人以有性。我們之所以喜歡李煜，是因為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個可歌可泣的帝王，更是一個擁有愛恨交織生活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