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菲陽 姚旻:且共從容

耳機裏麵一直在放陳升的《牡丹亭外》。開頭是《女駙馬》裏很出名的唱段。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怎麼聽怎麼覺得，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蒼涼。原本輕快的調子，到了陳升口中轉了一圈，無端的多出了令人心酸的滄桑感。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人人誇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罩嬋娟/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我考狀元不為作高官/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愛花好月兒圓。

後麵的唱段煞是好聽，最喜歡前麵兩句，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少年鮮衣怒馬，指點山河，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想一想就覺得熱血沸騰，滿腔豪情。

隻可惜，舉世無雙的好時光，都是那些回不去的良辰美景。

想起曾經看過的父母年輕時的照片，真的是落落眉目向天涯，少年意氣何由挽。兩個人都好，雖然沒有我臆想裏的比肩而立，笑容裏卻都斂著一腔不畏天地的情懷。而我第一次看見母親大學時代的照片時的心情，隻能用驚豔兩個字來形容。照片裏的母親，風華昭昭，清秀又見爽朗。我一直可惜自己沒能更像母親一點。但許多見過母親的同學說，我和母親雖然五官並不十分相似，但我認真時的神情卻有她的影子。於是我不再計較這個問題，笑得很滿足。

小時候很喜歡拍照片，也喜歡看照片，一家人一起坐在地板上，一頁一頁翻著大大的影集，一邊笑一邊指著照片說故事。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回，我指著照片裏的人問父親，這是誰啊。父親嗬嗬笑著對我說，這是你媽媽。說完他頓了一頓，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下來，變得很清很淡，全都收在眼睛裏，又投在照片上，手指輕輕摩挲著影集的邊角，喃喃地說，旁邊那個是你，你怎麼不記得啦?說著說著他像是回憶起什麼荒謬的事情一樣輕輕地又笑出聲，眉眼間蘊著一種不自知的溫柔。

當時年紀小，懵懂不知事，並沒有將這點事情記在心上。隻是有一次自己躲在書架下翻影集，無意間發現自己的手指隔著一層保護膜輕觸照中人的臉的時候，驀然憶起。那一年的我已是有了自己小心思的女孩子，於是就搜腸刮肚一點點回憶起這件事來。彼時我盤腿坐在地板上，忽然覺得眼睛酸澀，但此後每每憶起父親的表情總覺得溫暖。可抬起頭看見他低垂的臉，早已有了風霜色，一時間又覺得心酸。花樣年華縱然好，被歲月的朔風嘩啦啦一吹，就這樣過去了。他立在年歲裏變得越發沉默寡言，眉眼間沉澱著他說不盡的半部人間。即使他注定要老去，注定會被歲月磨去那些少年意氣，他的小姑娘始終覺得是她辜負了他。韶光易逝，有關他的小姑娘的回憶隨著季節榮枯一絲未改，而守著她的他已經老了。他的小姑娘無形中虧欠了他滿腔情意許多年，那麼多那麼重，縱然她也是愛他的，卻再也還不清。

想寫這些隻是因為今天晚飯過後，我閑來無事，一個人站在書架前麵看照片，突然憶起這些瑣屑來。照片裏母親的臉依舊美麗，看著看著忽然就滿眼水汽。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清晰地記得每一個細節，這讓我覺得痛楚難當，因為我清醒地發現了那些舊日煙塵的不可追尋。這種挫折像是經年的骨傷，咬牙拚命恢複過來，有些果然不負驕傲，但更多的卻是不能擺脫的鈍痛，長到骨頭縫裏，密密層層地疼。我捂著眼睛的手開始不可抑製地發抖，緊緊咬著牙關把眼淚憋了回去。塑料椅子摩擦地麵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我迅速地抬起手臂假裝把影集放回高高的書架上，恰恰遮住眼睛——這樣疼痛的回憶，我一個人抵擋就好。這也隻是我一個人的珍寶，與人無尤。

龍應台在《目送》裏寫，“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看見這句話的時候我正躺在被窩裏刷圍脖，當下覺得如遭雷劈，眼淚刷拉一下就下來了，怎麼收都收不住，撲到被子裏哽咽著哭了一場，哭得喘不過氣來。這時的我早已不再記起那個朦朧的午後，於是一刹那我不辨是非，幾乎以為那個午後就是我經年的夢魘，縱然真實得讓人迷惑，卻會觸手即破，露出溫暖表層下破開的模糊血肉和冰冷現實。

忘了哪本書裏說，其實最好的日子，無非是你在鬧，他在笑。如此而已。

其實長大了，越發不喜歡拍照的原因，隻是不想提醒自己，年歲走過的這樣快，我能繼續胡鬧的時日，隻剩下了這麼一些。

時間偷走了所有的初衷，留下的隻剩苦衷。可是沒有關係，世間事除卻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我隻想能笑著鬧著，且魯且愚，與你們安度一生。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最好不過，便是如此。

所有的美好都值得被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