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紅:走我們回老家去
距離第一次去大同，已經過去了五年，這五年的光陰從結婚到生子，再到買房，每一年都有一個新的變化。但是，在老公心裏，卻有一個結，他非常希望我們帶著孩子，一起回趟老家。
可我卻百般不情願，那個地方生活貧苦，對我沒有絲毫的吸引力，那裏天氣寒冷，年幼的孩子根本無法適應。於是，這成了我總是推托不去的理由。而且，因為這些年他父母對我和孩子的過於“疏忽”，彼此之間顯得更加生疏，我對不回老家的想法便更加感到心安理得。每次拒絕之後，看到老公失落的表情和難過的眼神，我卻反倒在心裏，揚起一麵鬥爭勝利的小旗。
今年，孩子該上幼兒園了，剛過年他就開始和我討論回老家的願望，希望把這當成一件重要的事情提上日程，為了不再駁他的麵子，也為了帶孩子出去長長見識，於是，我答應了他的要求，選擇在五月一起帶孩子回趟老家。從得到我肯定答複的時候起，他便不再和我談論這件事情，卻總是洋溢著無法掩飾的歡愉，而他的父母和親戚，也已早早得到消息，隻盼著時間再快一點，早點見到孩子。
遙遠的路程對於從未出過遠門又有些暈車的孩子來說，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可是能跟著爸爸媽媽一起出門，卻又成為他最大的快樂。當孩子在車上吐得昏天黑地，而我這個媽媽卻又無能為力時，心裏，總是會閃過一陣陣的後悔，如果不答應回去，孩子又怎麼會受這樣的罪?心裏縱使有很多抱怨，可是看到老公為了讓孩子舒服一點，把自己的座位給孩子坐，自己卻坐到過道上，還是把話又咽了回去。
經過一天的顛簸，總算回到了老家，從下車的那一刻，和孩子站在馬路邊自由地呼吸著天地間的空氣，我竟然有一種莫名的小激動。這個五年前我曾經來過的地方，和我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地方，所有經曆的一切都仿佛一個夢還發生在昨天，此刻卻真實地出現在我眼前。年幼的孩子更是開心，終於可以跟著爸爸媽媽一起旅行，在他小小的意識裏，什麼都不重要，隻要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就擁有數不清的快樂。
我們終於到家了。孩子一進門看到出來迎他的姑姑，眼睛裏沒有膽怯和陌生，隻是一個勁地說著自己喜歡的動畫片，讓這個素未謀麵的姑姑聽得莫名其妙。婆婆站在炕台前，手裏拿著捏了一半的餃子，眼睛卻不住地張望著外麵，看似平靜的外表在見到孩子的一刹那，瞬間變得激動不已。下地回來的公公看到孩子在炕上撒歡，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表現出極度的快樂，隻是拍拍灰出門去了，一會便買回來一堆他認為孩子愛吃的零食。他們這種表達感情的淡定方式，讓許久未見麵的我感覺有點不太習慣。直到後來在重新觀看《唐山大地震》時，徐帆飾演的李元妮在見到女兒方登的那一刻，隻是淺淺地說了一句“進家唄，”手上，還依然在安靜地捏著餃子，可是在真正站到女兒麵前時，竟然跪下給女兒謝罪，那種痛哭流涕的哭訴是那麼打動我的心，也讓我真正明白了沉默下的情感爆發更能深刻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聲音。不善於表達情感的公公婆婆，正是用這種他們認為最好的方式表達了見到我們的喜悅。
都說大同的風有兩場，從春刮到夏，從秋刮到冬，這話可真的一點都不假，從我們到家的第一個清晨開始，大風就開始呼呼地刮起來，似乎也在歡迎我們。公公一大早就推著小車去地窖裏拾大土豆，然後吃了點剩飯就牽著毛驢下了地，婆婆則開始忙起家務，準備為我們做大同的特色飯。兒子對那個從未見過的大炕似乎更有興趣，一個勁地嚷著要到炕上去玩，婆婆喜盈盈地看著在炕上蹦來蹦去的孩子，那種欣喜讓她一向羸弱的身子看起來竟然也充滿了活力。原以為見麵時，我會把心裏的諸多委屈像竹筒倒豆一樣說給她聽，卻在看到不善言辭的他們默默地為我們做著一切，沉浸在孩子帶給他們的喜悅中時，積壓在心裏很久的不悅，竟然不知所蹤。
我們在家剛休息了一天，就帶著孩子跟著婆婆下地去幹活，外麵依然狂風大作，她卻像一棵頑強的小樹，頂著漫天的黃沙，辛勤地在地裏勞作著。在他們看來，這種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才是他們真正賴以生存的方式，他們需要搶時間，爭功夫，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進去，像哺育一個孩子一樣去精心嗬護地裏的莊稼，然後等著最後不起眼的回報。老兩口因為那三十多畝土地，常常忙得顧不上做飯，每天一頓飯就支撐一天，長期的營養不良和過度的勞累，使他們看起來更加瘦弱單薄，黝黑的臉龐盡顯歲月滄桑，讓人看起來，會泛起陣陣心疼。
帶孩子下地玩，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從小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大地，兒子對所有的東西都感到好奇，當我們在前麵順著一排排的玉米地拔叉苗時，他跟在後麵拿著自己的小火車往地裏跑，安靜下來就幫著我們幹活，拔下一把玉米苗，高興地朝我們喊“媽媽，這裏有小草”，老公一看著急地告訴孩子那是玉米苗不是小草啊，婆婆卻攔住著急的老公：“讓孩子玩吧，孩子高興就行。”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小家夥對拔草喪失了樂趣，卻對滿地黃土和從土裏鑽出來的小蟲產生了興趣，孩子揚起的土和漫天飛舞的沙，把他吹得不成樣子，婆婆看到孩子那一身的狼狽樣，硬要攆著我們趕緊帶孩子回家，然後獨自頂著太陽，吹著風沙在地裏勞動。站在地頭遠遠望去，她就像一尊小小的塑像，背影顯得那麼渺小，可是在我看來，卻又那麼偉大。
那幾天雖然一直在刮風，我們卻樂此不疲地帶著孩子滿城亂逛。也許是天生擁有的大同基因，從未在老家生活過的兒子竟然沒有任何不適，反而過得非常快樂。待到傍晚天放晴的時候，我們就帶著孩子到村裏的場子上玩，孩子對著空曠無邊的原野，一聲聲地喊著“爺爺，爺爺”，那種感覺，好像動畫片裏的小葫蘆娃，又調皮又惹人憐愛。收工返回的公公在遠處聽到孩子的叫聲，隻是簡單回應了一句“哎”，喜悅之情卻溢於言表。甚至，停下來讓兒子坐上他的驢車，一起迎著夕陽回家去，這幅溫馨的畫麵至今還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晚上公公喝了幾杯小酒，終於乘著酒興對兒子說“來，讓爺爺抱抱”，這是幾天來他第一次表達自己對孫子的喜愛，這個不愛說話的老人，從來不願意在我們麵前表現出任何一點的情緒，卻借著酒勁向兒子表達他粗糙真實的情感。
兒子在老家的院子裏，見到了從未見過的大鵝，看到了小毛驢在柵欄裏的奔跑，跟著爺爺體會到了喂小驢吃草的快樂，跟著奶奶一起給菜地裏的茄子澆水。然後，我們一起用玉米棒燜大土豆，用豌豆麵做涼粉，公公把燜好燙手的土豆皮剝得好幹淨，婆婆做出來的涼粉讓我們吃得滿嘴留香。夜晚，我們又在院裏幫著鄰居一起接水，坐在屋簷底下看滿天繁星。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真正見到滿天的星星，好像一塊黑黑的幕布上鑲滿了鑽石，兒歌裏寫到的滿天都是小星星一定都是在大同看到的吧?
短暫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當我們準備收拾行囊的時候，那天晚上，兩個辛苦一天的老人卻失眠了。早上一起床，就看到婆婆做飯，公公安靜地坐著抽煙，老公看到這種場景，趕緊問了一聲：“今天不下地了吧?”公公隻淡淡回了一句：“不去了，你們這一走，還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等兒子一起床，他就用瘦弱的身軀背起胖乎乎的兒子去買零食，六十歲的老人背著兒子離開的步伐顯得是那麼鏗鏘有力，不一會兒，兒子手握很多零食高興歸來，卻看到已經頭頂冒汗的公公依然不舍得把孩子放下。臨走時，婆婆要給兒子錢，我們極力製止，老兩口一句“孩子我們從沒看過，一分錢也沒花過，再不拿我們過意不去”，聽得我陣陣心酸，原以為我們的拒絕老人已經接受，卻沒想到在回家整理行李的時候，發現了老人偷偷藏在袋子裏的錢，我和老公都驚愕不已，彼此相對無言。
回來已經好久了，老公還是經常會往老家打電話，偶爾也會讓年幼的兒子和奶奶在電話裏說幾句話，每次都能聽到婆婆格外開心的聲音。這次回老家，讓我體會到了農村人無可奈何的清貧，看到了他們為生活奮鬥的努力，我實在難以想象他們習慣吃剩飯，穿破衣的自我滿足，也無法想象他們在這種勞累中是怎樣的一種堅持，我深深地被他們折服。
現在，我想好了，等兒子再大點，我就開心地跟兒子說：“寶貝，走，咱們回老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