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守名:人生的履曆清單
幾周前,國內某知名雜誌要我開出一張履曆來,以備作品刊印時配發。先是心內竊喜,繼而躊躇滿誌,真正拿起筆來卻無從下手。為自己開出一份履曆,怎麼會這麼艱難呢?
剛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稿紙上,一陣難言的悲涼和淒楚便如閃電般掠過心頭。本來有個乳名,很通俗、祥和的那種,現在已少有人叫起。隻有回到闊別的故鄉時,上了歲數的老人還時不時喊上幾聲,特別親切暖心。歲月惡毒,逼走了一位又一位慈祥的、風霜洗禮過的老人,我那暖暖的乳名恐怕也會越來越少人叫起。現在的名字是上小學時老師給起的,姓氏加上輩分再單加一個那時他認為最能讓我顯耀於世的中國字。他的良苦用心令人感喟不已,隻是想想,不惑之年,一事無成,兩手空空,白白汙了這三個頂天立地的漢字,真有點羞愧難當之意。
按照行文慣曆,下麵該是寫上性別。性別應該好寫,可這個字卻力抵萬鈞!“田”在上,“力”在下,一筆一畫,隻寫得我渾身抖顫,心生寒意。幾天前,與幾位同事去鄉鎮辦點事,順道拜訪了當地的父母官,這位在基層工作五年的敦厚的中年人聽到我們幾人隨隨便便的談話,一再說我們脫離農村實在太遠。我呆立在那兒,一言不發,心內卻翻江倒海。捫心自問,我真的遠離了生我養我的父老鄉親了嗎?在沉沉的睡夢中,曾一次次回到熟悉的田間地頭,拿起磨得鋥亮的鐮刀,背著草筐,光著腳板,走在涼意沁骨的鄉間小路,看鶯飛草長,聽早蟬嘶鳴,心內全是水溝裏麵活蹦亂跳的魚兒。隻不過,那是我遙遠的童年生活。離家了,心裏長滿了萋萋的荒草,那些個苞米、稻穀、麥穗、山芋,還有哞哞叫著的老牛,也就成了歲月的影子。我該是大地的兒子,應穩穩當當、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在鄉間的綠茵鋪地的小路上,骨子裏流淌的該是億萬萬勞苦大眾的血液。離開大地,心內將永遠荒涼。
該寫籍貫了,提筆倒躊躇起來。生於斯長於斯,應當寫得非常瀟灑才是。可是,我是故鄉的流浪兒,是被沉甸甸的鄉情逼離了故土的,心內自然有種隔膜。故鄉遠離山水,沒有山清水秀,可童年時每當夏季來臨,到處便成了水的海洋,四通八達,雖不用乘舟,但也如魚得水;不像現在,氣候變遷,旱澇時常發生,讓人心驚肉跳。夢寐中的那條古舊的胡同藏滿了無窮的幻想,老屋,院落,斑駁的木門,酸甜的靈棗,還有打著呼哨的群鴿,而今已然不再。離家了,老屋成了懸念,兒時的玩伴看準那是一片福地,多方聯手,硬硬讓老屋一夜間轟然倒地。心內自然惆悵而又無奈,無法而又無力阻撓,隻是在夜深人靜時常常流著眼淚懷念。越是有了些年齡,記憶的碎片愈是牢牢地纏繞著心頭,像瘋長的青草一般。想起老屋,想起生我養我的地方,無言的痛苦常常會襲來。我是被逼離了故鄉的遊子,不知道籍貫那一欄應該如何填寫。
循規蹈矩地走過段段斑駁陸離的人生,驀然回首,竟然發現無話可寫。童年背著書包去上學,晨星充滿誘惑,滿是希望。雞叫兩遍,便穿戴整齊,順著胡同叫醒三兩位還在睡夢中的同伴,雄赳赳氣昂昂地開進學校,掃地,抹桌,把上課前所有的準備工作做得嚴絲合縫,然後等老師第一個叫著我的名字表揚。到離家四十餘裏外的縣城讀中學,陌生、苦澀而又幸福。三年歲月如水,結識了許多人,卻淡化了父母恩情。跌跌撞撞進了大學,讀書成了人生的要義。風花雪月無緣,月朗星稀卻時時相伴。讀著一部部沉甸甸的書籍,精神慢慢已不和身高成正比。然後走上講壇,開始講些星星點點的知識,後來把人生、幸福和愛帶進課堂;再後來,那些個凝化了無數心血的哲理也隨著知識化為長著雙翼的蝴蝶,翩翩起舞。
這就是履曆嗎?不,這隻是一段行程,甜蜜而又苦澀的一段又一段路途。有陽光明媚,有狂風暴雨,有天朗氣清,有雨過天晴,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在最痛苦時憑著堅強的毅力站直,在最孤獨時忍受著失望和絕望的逼迫抬頭,這也許就是最好的履曆。
然而,心中又存在著無數的不足。為人子,盡孝道了嗎?為人友,講信用了嗎?為人夫,是否給人帶來幸福?為人父,能否教子有方?立於天地間,人不能是隻為自己,讓周遭的人幸福才是最大的安慰。人生履曆當如是寫!
一張履曆,其實很難寫。有人喜歡漫無邊際地吹噓。寫履曆時,從做芝麻小官開始,一點點開列去。官職越做越大,包袱越來越重。其間毀譽參半,有得到百姓愛戴的,有鋃鐺入獄的,有驚恐萬狀而死的,有荒亂中外逃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其實隻不過都是熱鬧喧囂。待到放下這些沉重的包袱,恐怕也隻是皮囊一具。看過無數張年輕人求職開出的簡曆,挺另類的一種。有做了再寫的,也有寫了還沒做出的,其實,何必呢?實實在在的,樸實些,最好。
用一張白紙寫自己的履曆,隻寫上姓名,後麵的全部省略掉。至於將來變得怎樣,人生的發展是否沉實厚重,那就全看你如何用心裝點了。(孫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