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懷斌:祭己文稿

嗚呼!神龜千年，猶有竟時;彭殤雖壽，終見列土。諸公之卒，遂不鮮矣。唐人子昂雲“前不見古人”，今人掘土見秦陵之兵俑。而知王侯將相猶拘於天命，況吾一庶丁乎?故列時羞之奠，吊餘盤桓之靈，眾莫笑焉。

或曰：藉之刎於烏江者，千古之首恨也。曰：不然。易安謂之人傑鬼雄，則其一語而沒眾人之別議於古今。至若子安之溺於探父之濟，耆卿之客卒異土他鄉，雖天妒英才，然落霞孤鶩並秋水長天，曉風殘月憐楊堤柳岸。何也?曰：人傑者，其死亦鬼雄也。屈子歸汨，賈誼屈湘，而無非議;太白攬月，子美逝舟，亦乏他論矣。至若蘇氏三公，李氏煜贄之屬亦如是爾。

夫武侯雖身死師未捷，淚滿英雄襟，然其收二川，排八陣，取西蜀，定南蠻，六出七擒，東和北拒者，青史長存也。逮至嶽氏武穆者，精忠報國誌長明，秦相腸窄又何堪，終白鐵長跪以謝青山矣。若夫文文山之於磁石針，梁任公之於飲冰室諸屬，悉“留取丹心照汗青”之輩也。嚐有太史公之論卒之輕重，而後戚氏之繼光、鄧氏之世昌者，其死悉重於岱者也。

嗟夫!孰謂人之卒即卒矣，人傑之卒、岱宗之逝則不然也。逝者如斯，則其雖逝非逝，雖卒非卒。蓋其身死，其神存。身死神存者，壽龜彭祖之不及亦遠矣。

嗚手哀哉!今之視餘，文宗邪?武祖邪?王侯邪?將相邪?非也!獨一村郎白丁爾。文不能抒懷，武不能仗劍，功不能利民，德不能耀祖。故成立之初，魂靈早殆。雖目可視，耳可聞，鼻可嗅，口可品，然靈殤者，蓋一行屍走肉焉。古之凡喪者，數人泣，數人吊，數人祭。然至於餘，生者煢煢孑立，黃泉亦伶丁孤苦。何也?曰：傑之生為傑，傑之逝作雄，雖逝不逝，蓋吊其靈;餘之生非傑，餘之逝亦羸，雖生非生，蓋孤餘魂。

然則長辭於世，實非吾本意也。蓋擅阿諛，精溜須。凡十事者，九事承人。窮而益非堅，何論獨善其身;達且怖權威，更絕兼濟天下。目存阿堵，心為何物，腰曲權貴，膝無黃金。靈欲力士脫靴，口猶貴妃絕色。父母予心終無用，他人施心馭餘身。嚐察言觀色悅人，終知癡神鈍怠己。孰謂餘之未死乎?

嗚乎!嚐聞屈子九死未悔，今之方逝，餘之痛恨若滔滔之江水，憶及前事，莫不歎矣。蓋敘此文，以慰吾靈，孰會吾意，孰靈長存!

時卒年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