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芳:父親的眷戀
父親平時總是愛說愛笑,但自從三個月前離崗到現在一直沉默寡言,在家也總是靜靜地忙著手頭的工作。開飯時間到了,母親喊他吃飯,可他卻忙著整理自己的工具,每一件都是他的心愛之物。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唉!時間過得好快,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明天就要永遠離開陪我多年的崗位了。”性格外向的父親,再也說不出一句幽默的話來。
在收拾自己的物品時,父親仔細地巡視著空了的辦公桌和一些放材料的櫃子。他心裏和桌子、櫃子一樣空蕩蕩的,沉甸甸的。從沒有過的失落感重重地包圍著他,難道空白和壓抑也有重量嗎?有!他現在既覺得空,又覺得沉,有些喘不過氣來。心底深處那股酸酸的、脹脹的東西又向上湧來,憋得他快要崩潰了。
其實這種感覺從他接到通知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心裏,時不時地往上冒,隻是被他使勁兒壓著,被他馬不停蹄在辦各類手續糾纏著,被同事們一場接一場的送行宴會舒緩著。有好幾次,他的這種感覺隨著滾燙的烈酒在胸中翻滾,燃燒,要衝出體外,都被咬牙頂了回去。他一再告誡自己,不能哭!從不輕易掉淚的他怎麼能在這件事上哭鼻子呢?那像個啥呀?當年工作壓力那麼大,連續幾天加班沒回家,沒睡覺,都沒哭過!現在退休了,擺脫了各種製度的約束、時間的限製,可以安享晚年了,應該高興才是,自己不是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嗎?
二十年前,是家裏最困難的時候。父親是單職工,以他微薄的收入養活了母親、姐姐和我,為了填補家用,父親還利用閑暇時間與母親做一些小生意,可以說,他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的。那時,父親沒有時間休息,更不用說抽空去散散步,打打太極了。父親盼望著我和姐姐長大,也盼望著退休的那一天,可以好好的休息一下,幹自己想幹的事情。
父親總是幻想著:每日黎明迎著晨光,與母親一起散步,打太極或跳廣場舞都可以,等活動完了帶上母親去菜市場挑一些女兒們愛吃的菜,回到家精心製作,餐中與女兒女婿一起聊聊家常。累了就聽聽評書,看看電視,上網聊天……
這些美好的設想,就要實現了,以往隻要想想就會偷著樂。然而,今天卻不管用了,統統不管用了。父親心裏總是酸酸的,說不清楚是離別的眷戀,還是離崗的惆悵與失落。
父親就要離開奮鬥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崗位和這片熟悉的熱土了,就要離開那些熟悉的麵孔了,那些平日裏親如兄弟姐妹的同事了。詩人艾青溫熱的話語,用來形容父親此刻的心情很貼切:“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在最後一次的送行宴上,父親的好友說了很多祝福的話,什麼恭喜平安到站、身體健康、回家享福,等等。他默默接受著朋友們的美好祝願,看著滿桌的美酒佳肴,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是不是自己就像這美味佳肴一樣,再過幾個小時,就再也沒有可秀之處了呢?
在歲月的更迭中,梅綻雪飛,果成花敗,三十多年鑄就父親鋼鐵般的年輪。腳下的水泥路,當年是晴天、雨天留痕的煤渣路,那上麵疊滿了他年輕的足跡。這些足跡的下麵,再下麵,肯定有他深深的腳印……
父親一個人在礦區散步,習慣性地走遍了平日裏工作的每一個角落,他對這裏有著太多的感情。三十多年前,一個身穿藍綠色的棉衣的小夥子帶著簡單的行李來到礦山獨自闖蕩,風塵仆仆滿身的青春氣息。他帶著對幸福的向往不斷地努力前行。在這裏,他把自己交給了煤礦,結識了相伴終身的愛人,組建了一個美滿的家庭,生了一對可愛的女兒……在這裏,記錄了父親太多的幸福。
當年,父親在這裏刻苦鑽研,從一個隻有初中文化的年輕人,憑著吃苦耐勞的精神,不知耗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練就了一身的技術,也走出了自己精彩的人生。如今他隻能在家輕輕地撫摸伴隨他一生的工具箱,父親低下頭,眼淚浸濕了他的眼眶……父親嘴裏念叨著,三十多年了,終於可以休息了,他抬起頭,任眼淚滴在工具箱上,此刻這個小小的工具箱已經成了父親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