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旭:滿紙荒唐辛酸淚,憐卿願作解語花——淺談《紅樓夢》
當愛一件東西到了極致,該如何去表述便成了個實在的難題。因為看它無一不美無一不好,反倒不知該從何說起了。如今我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試著去寫這篇關於《紅樓夢》的文章,小心翼翼又覺得自己未免太過矯情。不過嚐試著述說自己真實的心情,應該算不上是種矯情吧。
《紅樓夢》此書被安放在“中國古典文學巔峰”的位置上已經太久,久到有些人開始質疑其分量和地位,疑惑如此“拖遝瑣碎”的一本書是為何能有如此高位。更有甚者,有人嘲其高位是眾人盲目跟風所致,實則金玉其外名不符實。可於我眼中,《紅樓夢》此書本身所包含之物遠甚於這一位置所代表的。對於如此種種言論,也隻好以“道不同不相與謀”“蘿卜青菜各有愛”等聊以自慰。
然而高位的確給品讀此書帶來了一定的障礙,正如如今夾帶了各種標簽的書,標簽使人先入為主,因而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所感受到的一切,都無非是在加深書的標簽給人的印象。對於任何一本書來說,讀者被這樣的標簽誤導,都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更不用說內容豐富包羅萬象的《紅樓夢》。將其從神壇上拉下,平等地以心去感受每一字每一句,體味書的靈魂,才是不枉其名。
一本書是有靈魂的,它不應該作為作者的附屬品,一名作者的形象也絕不是由他所有的作品堆積出來的。在我看來,真正成功的一本小說,是作者賦予了它可以獨立存在的靈魂、綿綿不絕的生命力,甚至於小說的光芒已經超越了作者,創作者的名字隻是低調而謙遜地跟隨在自己的作品後。這才是創作者真正將心血投諸作品所產生的曠世之作,創作者的生命和靈魂在作品中燃燒,綻放出永不熄滅的最明亮的光芒。一個創作者,一生能有這樣一部作品,便足夠名垂不朽,此生足矣了,他的精神會在他的作品中獲得永生。這也是為何我並不喜歡去購買《XX全集》類的作品,不喜歡在書上過多打上作者的標簽,讓標簽掩蓋了書本身的靈魂。不論《紅樓夢》的作者是誰,我想他做到了這一點,他的精神、他的思考、他的靈魂,一切的一切,都在這本書中得到了永存。讀這樣的一本書,便也像是和作者在進行精神上的對話,說不出的快意,說不出的振奮,正如古人所言,如逢良友,如遇故人。
曾有人說,喜歡上《紅樓夢》這樣一本充滿謎團和遺憾的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但是正如我偏愛留白式的結尾一樣,無論是悲劇還是喜劇,在百年後也逃不過一個歸於黃土,一聲歎息,隻有點到為止的留白所給予讀者的豐富想象空間,才是真正永恒的。我甚至想過,如果《紅樓夢》是完整的一本書,我又會不會以如今這種心情翻閱多次仍舊津津有味地從它的字裏行間窺探其謎底呢。答案是否定的,我可能還會因為它的內涵而愛它,但是恐怕不會有這麼深了。擁有無限種可能性的東西總是比蓋棺定論更加迷人的。我想紅學家之所以願意窮盡一生去研讀它,試著解釋它,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紅樓夢》給了他們足夠的空間,可以將自己的努力和思考灌注其中,使他們每一個人在精神家園裏都擁有一本獨一無二的《紅樓夢》,隻屬於自己的《紅樓夢》。《紅樓夢》後麵幾十回的失傳並非作者的本意,但卻是真正的神來之筆,借此真正實現了讀者和作者的互動,將作者的創作和讀者的創作融為一體,達到了一本小說所應達到的最高境界。
《紅樓夢》作者是誰,原型是誰,都已不可考。迄今為止,很多學者都提出了自己的論斷,互相辯駁難有定論,但大眾一直以來所聽說的版本,仍然是此書由曹雪芹所寫。錢鍾書先生曾說過,既然已經有了雞蛋,又何必去向母雞詢問雞蛋是如何下出來的。這一說法雖然流傳甚廣,被奉為警句,卻並不適用於《紅樓夢》。《紅樓夢》的作者和原型到底是什麼牽涉到遺失的後幾十回的情節發展,於整本書的理解有著重要的決定性。而並不像《金瓶梅》《西遊記》等書,作為一本完整的小說,作者到底姓甚名誰身份如何,都不會影響其內容的理解。這是《紅樓夢》的一大無奈,也是一大迷人之處。因為《紅樓夢》本身的設定類似於架空的時代,而考究其作者原型則是將架空的時代與現實曆史構建了關係,故事一旦涉及曆史,就會愈發撲朔迷離又意味深長深不可測,對於一些曆史謎團的解開也會有所裨益。
《紅樓夢》之所以讓人愛不釋手百讀百新,與作者的文字功底和龐大而又縝密的故事框架是分不開的。書中有太多的鏡像,太多的影子,每一條線都還牽扯著其他的線,折射著另一個側麵。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真身與鏡像同又不同,交錯糾纏,大有亂花迷眼之感。此外,人物的情感是明顯的,心理卻又隻露出冰山一角,令人往往在自以為洞察其中奧妙時,發現與真實相去甚遠,還有更為深層的東西未曾察覺。因而讀此書每每有醍醐灌頂之感,常讀常新,不斷地離本真越來越近,卻又總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抓住的隻是虛無。白居易有詩“猶抱琵琶半遮麵”,想來可以約略描述其持久的吸引力和神秘感。
即使在我讀《紅樓夢》的時候,它已不免落了俗套,被人們拿來討論書中鶯鶯燕燕的女子到底哪個更適合為人妻,寶姐姐和湘雲更是大受讚譽,在我細細讀了這本書後,也仍然偏愛林妹妹些。曾不止一次聽人說若寶黛真的結合了,憑著兩個人都向往自由無法承擔責任的性格,和林妹妹的刻薄性子,婚後生活也會是一團糟,他們不能得到幸福。而與此相反,寶姐姐是更適合做妻子的女子,她識大體明世情,是真正的合格的賢妻良母。或是有人明言比起林妹妹更喜歡寶姐姐,因為林妹妹太過刻薄,愛使小性子,真正相處壓力會很大,性格也不討人喜歡,而寶姐姐卻是極其溫柔可人懂事的。每逢此刻都不禁想起一個故事,據說清代《紅樓夢》廣為流行的時候,文人雅士常常就寶姐姐和林妹妹哪個更討人喜歡產生爭執,乃至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雙方勢均力敵,反觀現在對寶姐姐的一邊倒,倒不知是應笑還是應歎息。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變化,可能現在的人太過現實了,隻是這種現實的心態來得太過急功近利急於求成,甚至幼稚而武斷,反而最後容易與初衷背道而馳。又或者是因為在女性地位不斷上升的當今,如寶姐姐般典型的傳統賢良女子可以讓男性隱約感受到自己在家中獨一無二的地位。再者,現在的生活節奏太快,已經不足以讓人們靜下心認真去讀一本書,感受每一個人物了。《紅樓夢》中人物的刻畫本就立體而多麵,在快餐式的了解和閱讀下,每個人物形象都被平麵化,他們複雜立體的性格被單薄無力的幾個詞概括,因而幾乎無一例外地全部被誤讀了。寶姐姐等於善解人意的典型賢妻良母,林妹妹等於口上刻薄不會為人處世的任性少女,寶玉等於在女孩堆裏玩鬧異性緣甚好的惜花公子。這才是真正應該歎息的吧。
林妹妹的刻薄這一印象,大抵來源於那個有名的場景,周瑞家的媳婦替薛姨媽送宮花給姑娘們,最後剩的給了黛玉,黛玉便冷笑道“不是剩下的,也不會給我”,讓周瑞家的媳婦甚是尷尬。此外還有黛玉對寶釵的各種針對,和湘雲早期的不愉快。隻是單以此來論,未免有以偏概全之嫌。沒有人能夠做到每時每刻都無可挑剔,人的性格也常常是矛盾的。而且同一句話在不同的情境下,又會給人不一樣的感覺,逃不過一個“情有可原”。試問若黛玉真的是如此單純的一個刻薄角色,又怎麼會這麼討姐妹們的憐愛?又怎麼會在生病時有這麼多人來看她,而寶琴怎麼會在剛剛見了黛玉以後就對她如此親近視為親姐姐?即使擁有惹人憐愛的容貌,如果性格不討喜,恐怕也不會有這樣好的人緣。
林妹妹有時尖刻的言行,源於她敏感缺乏安全感的內心、強烈的自尊和真誠率直的性格。寄居在他人屋簷下,日日擔心旁人瞧她不起,下人私下議論。也許有人會說為何要做這些無謂的擔心,根本不會有人瞧不起她,她可是賈母的親外孫女,還是因為她太小心眼太敏感了,她的一切顧慮完全就是庸人自擾,可是事實呢?唯一和賈家有著直接親緣關係的母親賈敏已經不在了,在古代的親緣關係中,即使賈家完全丟下她不管也是無可非議的,她能在賈府長期住下去,無非是由於賈母的喜愛。無依無靠總是白吃白用旁人的,隻要不是真的缺心眼,都會感到不安和沒底氣吧,而黛玉又是那樣自負才情有著強烈自尊的不凡女子。可做參考的是,即使灑脫爽朗如湘雲,也不好意思長期住在賈府,賈母也隻說要見的時候“隨時可以接過來”,並沒有讓她長住的打算(雖然很大程度上是由於不好向史家交待)。而辦螃蟹宴這樣對賈府來說不值一提的小事,湘雲也不願意再向賈府這裏要錢,寧可接受了親緣關係遙遠隻是私交甚好的寶釵的人情。而被稱為“老鴰窩裏出鳳凰”、極其有能力可以獨當一麵的探春,實際上也是極其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的,對這方麵更是敏感,她常常通過過分的講究、對王夫人對寶玉的親近和對自己母親趙姨娘兄弟賈環的摒棄來突顯自己的身份,盡可能靠近嫡女的位置,對下人的議論更是極其在意。更何況即使書中並沒有對下人和黛玉相處的細節描寫,從支線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出賈府下人的欺軟怕硬嫌貧愛富,鳳姐這般的人物尚且有很多下人心內不滿亂嚼舌根,寶玉這樣的地位小廝也敢隨便上前強行討賞搶了身上的配飾,黛玉這樣無親無故者的處境更是可想而知了。她對下人心內不服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杞人憂天,而是有根有據的事實。同時可做參考的還有迎春,雖是庶出但也算是正牌的賈府小姐,邢夫人也沒有別的兒女,迎春的地位因而更高了些。可迎春卻因為性格懦弱被丫鬟們隨意擺弄,連累絲金鳳這樣珍貴的物品都被瞞著賣了,她也無可奈何隻能不做計較。而後來寄居於她處的邢岫煙更是為了安撫猖狂的下人而花光了錢財,最後連棉襖都不得不賣了,也不敢對下人表達什麼不滿。在參考這樣類似處境人物的情況後,黛玉背後所受的流言蜚語和壓力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猜度出了。賈府的生活,表麵上是風平浪靜風光無限,可內裏卻是各人有各人的苦處,不過強自撐出個光鮮表麵。這不僅僅是賈府的財政狀況,更是賈府人生活的現狀。黛玉所說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不是過度的敏感,不是假想敵作祟,不是誇張,是最真切的現實。
或許又有人問,那寶釵同樣寄居在賈府,為何不像黛玉一樣呢?黛玉可能的確情有可原,但是相比之下寶釵還是比黛玉強得多,在這種情況下也是泰然自若。可真是如此嗎?鳳姐讚揚探春時曾說過寶釵“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足以看出寶釵表麵的泰然之下是極度的小心謹慎,極其避嫌,為了不落人口舌招來意外的禍事,絕不隨便發表意見,明哲保身。從這點上來看,她和黛玉是極其相似的,在賈府的日子裏,從未有過真正的輕鬆適意,也是每日如履薄冰。因而寶釵勸慰黛玉的那句“你我都是一樣的”也並非隻是句空話。可黛玉卻對寶釵說,你還有母親兄弟,家中還有家產,又怎麼是和我一樣呢。是啊,寶釵除了賈府還有別處可去,到了危急關頭避嫌尚可以搬出府去住,而她與賈府的親緣紐帶,她的母親,尚在人世,與賈府的關係也就更近一層,更遑論薛家還是四大家族之一,財力豐富分支龐雜,即使她寄居賈府也是和賈府小姐一樣平等的,並不算是占了什麼便宜,不過圖個方便。可黛玉卻是真的無親無故無處可去,林家也是人丁單薄,不僅勢力相差甚遠,關係略近些的親人也早已沒了。這樣的她又怎麼能理直氣壯地和賈府小姐、寶釵擁有同等的待遇,即使因著賈母的疼愛多些照顧,她心裏怕也是明明白白免不了擔憂,如坐針氈。
因而這樣的黛玉,她的敏感多慮、缺乏安全感也就自然可以理解了。與寶釵相反,她的顧慮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這正是由於她獨特的真誠率直。因為她的真誠率直,她會在與寶釵和解以後發自內心地說出“以前都是我誤了”,愧悔於當日的有意針對,會心無芥蒂地將寶釵當成好姐妹,會真正地不計前嫌。這樣的豁達性子,比起湘雲寶釵恐怕也是絕不遜色的,甚至可以從中看出些尋常意義上與她嬌弱形象不符的爽朗來。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仍然保有那一份自尊,換來的不過是對自身的折磨。即使這樣,她也不願在混沌中度日,倔強地保留著她骨子裏的那份傲氣,用伴隨著痛苦的清醒看這個世界,這個賈府,看她的生活。她的自尊在讓人不得不尊敬的同時,又忍不住憐惜。
除了她的敏感和缺乏安全感外,黛玉對寶玉的感情也是讓人容易誤以為她為人刻薄的一個重要原因。或者說,她對寶玉的感情加重了她的敏感和缺乏安全感。在早期,黛玉和寶玉的感情還甚是朦朧,尤其是寶玉,在年幼的他看來,林妹妹和寶姐姐都是天仙般的人物,對寶釵的瑩潤也曾有過失神向往。可相比那時搖擺不定情緒化的寶玉來說,黛玉卻是早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們不知道這份感情到底是源自從小一起長大的親近,還是精神上的相互吸引,抑或是寶玉對黛玉發自內心的關懷所帶來的溫暖,隻知道林妹妹的感情早早係在了寶哥哥身上。因為難以猜度寶玉究竟又作何想法,黛玉多疑多慮,“金玉之說”本已加重了她的憂慮,寶玉對寶釵看似同等的親近向往更是讓這種憂慮雪上加霜。她的那些針對,那些刻薄話語,不過是暗戀中的少女常有的小心思,而對寶玉的冷嘲熱諷,其實隻是一種撒嬌和打情罵俏罷了。隻是可惜,這樣入木三分的對黛玉小女兒情懷的刻畫,換來的卻不是讀者們對黛玉這嬌憨一麵的喜愛,而是對她“刻薄”的指責。黛玉當時也不過是十三四歲,以成年人疑慮重重不甚澄澈的心態去揣度這樣十三四歲少女的心思,並扣上這樣的大帽子,未免太有失偏頗了。可佐證的是,在黛玉和寶玉互通心意之後,黛玉曾對寶釵湘雲等有過的過激言辭都不再出現,反而與她們成為了好姐妹,還會因為之前自己不當的態度而愧疚,可見此時的她已經放下了對寶釵湘雲等和寶玉之間關係的懷疑擔憂。而她之前對寶玉的冷嘲熱諷各種試探也自然被發自內心的關懷和溫柔體貼所代替,她對寶玉的心性更是了解並尊重,是個理想的女友。
黛玉對待下人也是極其寬厚體貼的。“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一回中,麵對執意要和自己一起躺在床上的寶玉,黛玉讓他去外麵櫃子裏拿個枕頭,寶玉卻說那是髒婆子的,他不要,黛玉隻好把自己的枕頭給他,自行去外麵拿了個枕頭。可見黛玉與寶玉不同,她對待老媽媽們並沒有格外的鄙視,老媽媽貼身的枕頭她也不會嫌棄,平日裏相處該是很融洽的。還有“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回中,寶釵派老媽媽去給黛玉送燕窩和冰糖時,天正下雨,黛玉和老媽媽聊了一會天,對下人們開設賭局一事抱理解態度,又為“誤了你發財”而道歉,給了老媽媽幾百錢去打酒吃。這般的溫和憐下,即便可能是因為這是寶釵派來的老媽媽,對她來說意義不同,但是能夠對一個老媽媽做到這樣,在賈府一眾公子小姐中也是極為少見的。“柳葉渚邊嗔鶯叱燕”一回,指派到黛玉處做丫鬟的小生藕官想要和來找她的蕊官一同先去玩,紫鵑便用洋巾包裹了黛玉的匙箸讓藕官先行拿去,“也算一趟差”。紫鵑這般自然體貼的做派反映出了平日裏黛玉處對待下人們的態度,著實是很暖心的。
而紫鵑與黛玉的感情更可看出黛玉性格的可親可愛,真誠熱情。紫鵑之於黛玉的關係,可大略與襲人之於寶玉、平兒之於鳳姐、彩霞之於王夫人的關係比較。可與其他人之間的關係又大大不同的是,黛玉與襲人是真正的知心好友,真正的情同姐妹。襲人和寶玉之間夾雜了朦朧的男女情愛和雲雨之事,平兒和鳳姐之間夾雜了賈璉這個共同的丈夫,彩霞和王夫人之間更是有賈環趙姨娘這些人橫在中間,情況更加複雜。而紫鵑卻是簡單地一心為著黛玉,黛玉也隻是簡單地將紫鵑當做親姐妹。或許正是黛玉平日裏對下人的態度和對紫鵑發自內心的親近打動了紫鵑,讓她為了替黛玉確認心上人寶玉的感情不惜激得寶玉大病,惹得賈母王夫人等大怒。而她卻也並無後悔,在寶玉病好自己回到瀟湘館時隻是告訴黛玉,她覺得寶玉的心思倒是難得的,黛玉應該好好珍惜,別再多想。在確認了寶玉的感情前一直疑心不斷的黛玉,麵對寶玉曾用“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這般露骨話語調笑過的紫鵑,也並沒有遷怒於她或是格外的針對,反倒是當做親姐妹一樣看待,這樣的胸襟也是很難得的。值得一提的是,黛玉即使對和寶玉關係曖昧將來很可能成為姨娘的襲人,也會大度地笑道“我隻當你是嫂子”,而一向刻薄又曾讓她吃了閉門羹的晴雯和她交情也甚好。或許是黛玉並不願與丫鬟們多計較,她將自己的位置放得更高,可這也並不能否定她對下人們格外的寬容溫和。
另有一件有趣的事情,黛玉曾對寶玉歎道她平日無事時大約摸地替家裏這些人算過一筆賬,著實是耗損銀錢頗多,總有些擔心。寶玉聽了不過是一笑,覺得無論出了什麼事還有他們頂著呢,總不會短了他們使用的錢財的。黛玉聞言也不再多說什麼了。這裏可以看出以黛玉的細心,已經發現了賈府財政上的問題,並且她為此擔憂,在一眾公子小姐中是很有些責任感的,並不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而相比較而言,寶玉被保護得太好寵愛得太多,還很幼稚懵懂,處事更是有種公子哥居高臨下不管世事的優越感。從這一點來看,寶玉倒是不如黛玉多矣。
因為這種種原因,一直以來在黛玉寶釵二人中我都更偏愛黛玉些,而由於對黛玉的誤解實在太多,我又多憐惜她些。因而對於寶釵,雖說不上不喜歡,我也並不甚在意她究竟如何。可在讀了《顧城哲思錄》中一篇剖析寶釵的文章以後,我的想法卻有了很大的變化,一驚之下細細思考後大有醍醐灌頂之感。
顧城先生以一種具有開創性的角度去看待寶釵黛玉寶玉等人。一般通常認為寶釵是深受封建思想影響的封建社會賢妻良母的典範,而黛玉則是具有新思想、不屑於功名利祿、勇於追求愛情和靈魂自由的脫俗女子,可顧城先生卻是一語驚人,他認為寶釵才是這些人中真正的大徹大悟之人,且是本性如此,是一種天然的悟。她最早悟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結局,悟到了生活的本質,知其方向不可逆轉,因而隻是順勢而行,樣樣都做到恰好合適,但又不會因悟出了生活的無意義而放棄了生活,因為無意義正是生活全部的意義。這正是中國哲學中“中庸”思想活生生的體現。她的空恰如她“雪洞一般”的屋子,無情可移,所以永不會如寶玉最終悟而出家一樣拋卻了前塵。她明白這一切,但又不在意這一切,無求無喜,自然不怕破滅,不會消極,所以名份上的事情自會去做,且做得妥妥當當,於旁人看來是個生活中無可挑剔的樣本,實際上她早已超脫於生活的規則之外,與生活融為一體,無聲無息地看著生活的運轉了。顧城先生又以賈寶玉填寄生草一回中,釵黛等人的表現來證明寶釵天然的悟這一想法。麵對因“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而落淚的寶玉,黛玉吃了一驚,而寶釵道“壞了,這個人悟了”,黛玉便說“哪的事啊,看我問他一問”,兩問之下寶玉答不上來,大家也就不提這事了。可“壞了”此語一出,便可知寶釵已在前麵等著他了。由此看來,寶釵倒是頗有“大隱隱於市”得自然運轉真理的高人風範,恰又與《紅樓夢》曲譜中“山中高士晶瑩雪”一句相合。隻有如顧城先生這般剖析出的寶釵,才真正當得起“高士”這一稱號,而《紅樓夢》在細節上一向的細致考究又讓人不得不相信“山中高士”一句絕非虛筆。
顧城先生又說,寶釵知人品性清濁,看黛玉較寶玉更重,她又何嚐看的是寶玉,但是她也無所謂。這點我倒是極讚成的。書中曾提到,寶釵在住進梨香院後發現自己的金鎖上鐫的話和寶玉的玉上麵刻的字對仗工整儼然一對,又聽母親和王夫人等常常提到“金玉良緣”,自己覺得很沒意思,而寶玉一顆心又係在林妹妹身上,所以常有意避著寶玉走。此處足以看出她起先對寶玉並無太多好感,也不想多牽扯上關係,扯進寶黛二人的感情裏,掙紮在俗事中。
不得不說,顧城先生的這一思路、觀點完全拋開了前人思維模式的桎梏,極其具有創新性。而他的觀點本身也是頗經得起推敲的。從他的觀點進一步展開,寶玉正是因為漸漸感受到寶釵的無欲無求與他的熱情、追求相左,而寶釵本身也並不在意他,才會不再對寶釵懷有別樣的好感。而黛玉受寶釵看重的品性和對生活的熱情、對自由的熱烈追求卻與寶玉的心性相合,所以他確定了自己對黛玉的感情。作為一個生活富足不識愁滋味的年輕公子,如寶釵般的智者是讓他隱隱生敬的,但絕非是具有異性吸引力的。他需要如他一般對生活充滿熱情熱愛的女孩子,和他一樣有不同於世俗追求的女孩子,而寶釵太沉穩、太順勢而活、太過於超脫了。在他偶有所悟時,寶釵也許可以加以指點,可更多的時候,他仍是活生生地在生活中肆意揮灑著喜怒哀樂,並不能也不會完全從生活中超脫。黛玉則是同寶玉一樣,高於世俗卻仍存於世人之中,心有所求,一念執著。這兩者談不上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可於我而言,富有生活氣和青春氣息的黛玉仍是更可愛些。她的追求和執著或許於寶釵眼中看來不過是看不開,是種癡,可若是沒有了這樣的追求和執著,生活便會完全地平淡沉寂如深潭,失去了青春燃燒時的濃烈熱情。如果沒了這熱情,即便是二八少女,也與曆經滄桑的老人無甚區別。寶釵這種天然的悟自然是一種大智慧,可這樣本該曆經滄桑才能獲得的深厚智慧賦予這般年輕的女子,缺了個悟的過程,倒是失去了悟本身的一層真諦,寶釵永不會有機會體會悟這個過程的美麗,雖然她也不會在意。不妨做個大膽的揣測,寶釵看待黛玉的心態正如同老人家看待年輕人,一邊感歎年輕人的看不開和何必執著,一邊又頗為欣賞羨慕年輕人的濃烈熱情。對於寶釵這樣的無所求和順勢而為的中庸做派來說,她可能不會有羨慕之情,但是欣賞之情卻是應該會有的。在前麵曾通過比較寶玉和黛玉就賈府財政的看法提到過,在生活上黛玉較寶玉更為理性成熟,就她問得寶玉啞口無言來看也更接近於悟,因而她的執著和追求比起寶玉更加難能可貴。恐怕寶釵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才會較之寶玉更看重黛玉。寶玉與其他公子哥相比不耽溺於現有的富足生活、有著更高追求的品性雖然已是難得,但他這般偏向原始情感需求的、天真未成形的追求比起黛玉還是差了些。正如書中第一回開篇所說:“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
而吳光正老師又另從宏觀角度提出了一種新的觀點,以這種觀點反觀《紅樓夢》全書,更是有書中世界煥然一新之感。吳光正老師提出,不應該用階級思想去看待文學,《紅樓夢》全書的精神本源來自於《莊子》,而寶玉其人正是《莊子》中“畸人”這一概念的具象化。《紅樓夢》表達的是對生命的一種感悟和情懷,作者通過寶玉表達對於生命的熱愛,表達對於生命的感受、個性、生命的安頓的關注重視。這種觀點與顧城先生的觀點有相通之處,若以這兩種觀點綜合來看,《紅樓夢》的精神根基是中國哲學,著眼於自然萬物的運轉規律和生命本身,表達對於生命、自然的熱愛和尊重,不逆其道,順其自然,超脫於整個人類社會之外,追求一種返璞歸真。或者說,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回溯往昔歲月,以精神之力重遊自己的人生之路。他懷念過去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和生命,但又不願去違背自然發展萬物生息的必然規律,打破曆史發展的必然,改變這結局,隻是在過程中更加珍惜生命的美好。他的這種選擇是對自己人生發展過程的欣然接受和享受。早知今日如此,也不悔當初,隻是更加珍惜過程、珍惜曾擁有的,悅納注定了的人生結局。在這個寫作的過程中他真正大徹大悟,放下了原先對於命運和人生的不滿,實現了自我精神境界的升華,也將自己最為璀璨的精神之火、靈魂之火點燃,於書中長存。因而《紅樓夢》一書不僅僅涵蓋了作者跌宕起伏的一生,更是將他一生中思想的精華、他的靈魂囊括其中。隻是讀者能從中讀出幾分滋味幾分智慧,便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了。
《紅樓夢》一書是高深的,又是極簡單淺白的。它述說不盡,也剖析不全,包羅萬象。此文中所提的想法也僅是我個人讀後的感受和我所聽過的觀點中破以為然的部分,難論對錯高下,甚至我自己的想法也會隨著年歲的增長和閱讀次數的增加而發生改變。可有一點我卻可以肯定是正確的、絕不會變的:讀《紅樓夢》必須以自己的心來體會,切忌人雲亦雲,心之所至,即便是正統權威的觀點也可全部拋卻。作者書其所想,讀者也應切實述其所感,也許不一定正確,可隻有這樣才是對書、乃至對作者靈魂的觸碰,是靈魂的相交,是對書、對作者的尊重。讀者讀後能夠真正發自內心地有所感悟、有所思考,才是書的真正價值意義所在。
一本《紅樓夢》,足夠讀上一輩子。也許我永遠無法真正觸碰到它的真意,了解它的真諦,可那又如何?在這閱讀過程中的不斷思考所給予我的精神養料,對我已是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