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萱:落紅的慰藉

我翻開束之高閣已久的《紅樓夢》，嗅到了曹雪芹千古之墨痕，也嗅到了被黛玉葬在土裏的花的腐爛之遺香。

曾多少次慟倒與寶黛愛情之悲劇，卻不曾想到這是一場潛在的必然——蒼白的慰藉罷了。

花謝花飛飛明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遙想花香四溢，落紅成陣的季節，一青衣女子，手執花鋤和絹袋，拂袖拾起淩亂在地上的花瓣。偶一回眸，顰蹙間流露出世間女子不嚐有的哀思，仿佛一切都籠罩了一層棗紅色的憂傷，棗紅色的惆悵。女子小心地把花瓣從絹袋裏倒出，埋在土裏，讓她們安靜地臥在淨土之中，等待純淨而靜謐的死亡。陽光柔和，清風和煦，那女子美得淒涼。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如果說花殘葉落隻是一道惹人感歎的風景，那麼安放在土裏的靈魂無所謂靜謐，無所謂死寂;如果說生命的歸宿隻像一粒隨處可在的塵埃，那麼人的意誌無所謂生，無所謂死。黛玉高潔的性格與當時的世界自然是格格不入的。她的心靈如山間之澗，可惜世界是汙泥濁水;她的心靈是蒼穹之箏，可惜世界是黑風陰霾。她向往一個純淨的精神世界，寧願是泥土，也不肯是濁水。她竟是如此固執，縱使全世界與她為敵，也不肯同流合汙。她把花埋在土裏——這縹緲的慰藉——是切膚之痛，亦是切膚之愛。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笑談“還淚”之說，這筆風流孽帳!“神瑛侍者，以我一世之淚報與你可否?”她愛他的靈，他愛她的魂，便是相看無語也可相知。她的心是繾綣在桑田一角的沒有葉子的薔薇，她的魂是散發著冉冉幽香的野外的月。有幾分寄人籬下的愁，有幾分缺少知己的痛，她把眼淚獻給清風，獻給嫻花，獻給寶玉，卻不獻給世界。也許她已經認識到自己與寶玉的愛情會意外終結，也許她曾料想到這個世界會如此貪婪地吃人。可是，她終究寫下了自己的宿命——像落紅一般靜謐地死去，或以自哀，或以自嘲。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落紅終究沒能給她帶來肉體上的慰藉，但對於靈魂，這已經足夠了。我明白，當時的乾坤——靈魂終究敵不過物欲。

縱觀古今，也許我們不應這麼頹廢地看待這場遺憾，黛玉的殘死何嚐不是一種升華。人生就像一縷煙，飄得越高，形越散，神越聚，即使身處天堂，亦如落紅之化於淨土。

紅顏老——他年何處葬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