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藝:穿越十萬大山的夢想

以前，和父母親走過這裏，他們總是把眼睛投向不遠的山峰，給我講起過去在此堵截“國軍”的往事，一次又一次。

1949年12月3日，號稱“小諸葛”的國民黨華中軍政長官白崇禧臨去海口前，命令華中軍政公署直屬部隊和家屬近兩萬人，分乘200多輛大小汽車，還有200多輛載運美式武器裝備的汽車，10多輛載運銀元大洋的汽車，經這裏向欽州撤到海邊，乘船經海南島逃往台灣。結果，這支龐大的隊伍，在這裏被父母所在的解放軍部隊圍堵、截獲。

這裏，是十萬大山的東北麓，山路彎彎。電影《英雄虎膽》的故事也發生在這裏。

這裏，在近十年間卻發生了令父母想象不到的變化。

欽州至崇左高速公路是廣西的出海大通道。眼下，這條高速路的建設已經通車。幾年前，我曾有幸在施工期間進行了實地探訪。

當年接到任務後，我把這事告訴離休多年的父母，他們很是新奇。我告訴他們，這條從廣西西部邊境山區通往北部灣海岸的高速路，就要穿越他們曾經戰鬥的地方。

父親深有感觸地說，通邊達海，一個一代又一代人都在做的夢。85歲的母親說，十萬大山裏建高速真是一場夢，想不到真的在建了。然而，她沉默片刻，傷感地說，當高速路修好時，我恐怕已不在了。

我知道，父母晚年有一個心願，總想回到當年戰鬥過的地方看一看。看看當年做著革命夢的地方。

也許，人老了，腦子裏總在懷想重構過去的一切。我祈禱，願他們長壽，到時一定在一定在呀!

烈日炎炎，剛鋪到路麵上的瀝青混凝土騰起白色煙霧，數台壓路機繁忙地來回碾壓，緊實平整的黑色路麵不斷往前“生長”。高速公路工程指揮長對我說，那天開工典禮的時候，幾十台推土機、挖掘機開進山裏，上萬當地人好像過節那麼高興。指揮長還說，這條路表示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發展的機會。這機會讓父輩們等了很久很久，這個夢，包括我和許多人已做了很久很久。

十萬大山在等待。北部灣在等待。廣西在等待。

在地理上，北部灣處於中國海岸線的西端。路漫漫，多少年，多少人，從山到海，總要翻過十萬大山，才能看到北部灣蔚藍色的弧線。多少謀生者把夢想與追求托付在這條彎彎的路上，或落腳異國或飄搖他鄉，最終上岸。

這一片海在中國對外貿易史中發揮過重要的作用。秦始皇設立桂林、南海、象三郡，開鑿了興安靈渠之後，中原和西北的經濟便與海外聯係了起來。當時的北部灣成為中國與東南亞進行貿易的繁忙港口。漢朝時，向朝廷朝貢的使團和來漢進行貿易的商人，以及我國民間出海貿易者，大多從交趾、日南、合浦三郡登陸或出海。

中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很早就看中了這片土地。1919年在他的《建國方略》中就對欽州的港口、鐵路建設作了具體規劃。對這塊曾經征戰過的北部灣，孫中山傾注了無限的熱情與期望。他高瞻遠矚，規劃了一幅切實可行的欽州未來發展宏圖。然而，在那個積貧積弱、戰亂頻仍的中國，孫中山對整個國家建設包括欽州港與鐵路建設的宏願隻能停留在紙上，直到1925年他去世，也未能圓夢。孫中山“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的感喟、慨歎與遺恨是對那個戰爭年代無奈的追問。

孫中山的發展夢，並沒有因為他的去世而淡出後人的記憶。這個美好的夢跨越兵燹、戰亂、革命、建設的年代，一直縈繞著一代又一代的壯鄉人。在共和國初期，孫中山的宏願，又被重新提出來。1958年，相關部門曾組織力量對欽州港進行了水文、地質、航道勘測，並於1964年投資進行前期工作。然而，當年8月，越南戰爭全麵爆發。

戰爭與發展是一對天生死敵，戰爭又給這片土地添亂。

南方風來滿眼春。當中國改革開放的巨輪乘風破浪駛進第30個年頭的時候，中國第一個重要的國際經濟合作區——廣西北部灣經濟區閃亮登場。

這個美麗的海灣能吸引全世界的目光，是曆史發展的必然抉擇。風向北部灣。

2006年10月，中國和東盟10國領導人齊聚北部灣畔美麗的城市——廣西壯族自治區首府南寧，出席中國—東盟建立對話關係15周年紀念峰會和第三屆中國—東盟博覽會。15周年友好合作不斷升華，使北部灣風生水起，它給中國，給壯鄉與東盟各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新機遇。

壯族人仍在傳唱劉三姐的歌，歌唱的背景已悄然從漓江山水變換為瑰麗奇幻的海洋潮汐。

如今的壯族人要走出大山，比如我家鄉天等的壯族人。

如今北京、上海、深圳等城市街頭，常常可以見到掛著“桂林米粉”招牌的店麵，以原汁原味的桂林風味吸引著城市裏的“愛吃一族”。然而，這些正宗的“桂林米粉”店，絕大部分不是桂林人開的，而是天等縣的外出務工人員開的。天等縣位於崇左市，壯語為“石頭聳立的地方”，為典型的大石山區，自然條件惡劣。窮則思變，天等壯族人“不等、不靠”，憑著自強自立的精神，實現了“困境突圍”，天等壯族人的“桂林米粉”就是他們成功創業的縮影。

走出去，是壯族人生活方式的必然改變。它正承載起新時期一個嶄新的夢，它是對於路的期望。“以前從崇左到廣西沿海做生意、農產品銷售，要經南友高速公路到達南寧後，再轉南寧至北海的高速公路，繞了一個大彎才能到達，欽州至崇左高速路修好後，就方便多了。”那年的沿途采寫中，崇左一位農民告訴我。

是的，欽崇高速公路是改善民生之路。欽州至崇左高速公路將欽州保稅港區與憑祥邊境綜合保稅港區連接在一起，通邊達海，促進了北部灣沿海港口通過陸路通道與東盟對接，進一步發揮了廣西在中國—東盟合作中的國際通道、交流橋梁、合作平台的重要作用，造福於壯鄉。我想，這正是我們的父輩早先革命的初衷。

壯族從大山走向大海，這當中有著漫長的記憶。用當下網絡時髦的說法，這才是一場真正的“穿越”。因此，欽崇高速公路穿越了父輩的夢想，連接著過去、現在與未來。

可惜，我的母親等不到欽崇高速公路通車，已駕鶴西去。但那一年，通車那一天，汽車在寬敞的公路上飛奔，經過她青春年代戰鬥過的地方，我相信，母親在天上會看到的，一定會的。她的夢已變成了現實，她和我們還有許多的夢，都會一一變成現實。我堅信。(馮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