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莉:桐花萬裏路
又是一年四月,遇見一樹桐花,嫋嫋娜娜。成串的花朵身著素裙蕩在枝頭,無聲無息,隻聞得淺淡花香。我哼著小調從樹下經過,陽光一如往時,柔軟而明亮。
那時五月,在梧桐樹寬大茂密的枝葉下,幾位大嬸坐在樹下,納著鞋底拉著家常。我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聽著他們拉家常,拾起地上多多桐花,嗅嗅,笑了笑。陽光從葉間縫隙投下,斑斑點點,承載著童年中不可抹去的悱惻。
小時候,家門前有三株梧桐樹,那是極常見的。春天來,樹樹桐花,風吹,花香連綿。那時總有雨,隔窗看著雨打在葉上,葉片微動,一顫一顫。花兒跟著抖了抖,“啪嗒”,幾朵墜下,染了泥。那時景,總讓人倏地生生惆悵起來,想起什麼舊事。好像“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那般。
童年時,大媽曾告訴過我,如有誰患染腳氣,采摘或撿拾一些桐花,清水煮了,用湯洗腳,便能愈好。一直想試試的,奈何從未生過腳氣。現在長大了,也一直不曾尋到一段閑暇時光,煮一鍋桐花,就在那樹下坐著,泡泡腳,一切靜好。
安逸中,意外也是有的。偶遇初春的暴風雨,那嫩白嬌花定然無法承受。一夜間,百花落盡。每到此日清晨,我打開門時,空中便蕩滿了一股濃鬱的暗香,地上鋪滿了桐花,密密麻麻, 一朵疊一朵,卻是再無之前那般淡雅,沾染泥濘,破爛不堪。像忽然老了幾十歲的女子,怎忍直視。那時我惜花之心正重,所以寧願相信它是被風雨吹打成此,也不願承認是一部一部踩踏過去的。
無事時常坐在樹下發呆,看著桐花靜靜綻放,心也跟著靜下來。手癢癢了會去買幾張信箋,順帶幾枚郵票。搬了高點的椅子在樹下,攤開信箋,拿一支墨筆,卻無從下手。不知該寫些什麼,方能應了這如畫之景。
舊詩裏有“桐花半落時,複道正相思”句,我以為那是相思之花。想想看,春風拂過麵,輕柔的,一朵花飄到你正讀的那頁書上。你臨窗而坐,白紙黑字,窗外白雲藍天,白花綠葉。我以為那是可也寄相思的。合上書,雲卷雲舒,萬花凋零之時,相思之情便到了吧。
還是那雨後滿地殘花,掃到一堆,在參雜幾片折扇般大的葉子,便能湊成春天吧,思念也能寄送地更快些吧。
我一向是愛著桐花的。它沒有荼蘼那百花開盡方綻的末世感,沒有玉蘭那熱辣卻充滿傻氣的瘋狂,更沒有杏花那春雨笛聲佳人交織的纏綿。但它老,但它靜。它是朋友,是你發現這世界還有你如此熟悉的東西時那種無法自拔的感動。它讓你在綿長的歎息中與相隔無限歲月的過往相見。它的花香裏有一種香精無法調出的味道。那味有兩個字,那兩個字太溫暖,太沉重,太驚顫。那倆字為,故鄉。
很多年沒見過桐花如何一朵一朵次第地開,就像很久很久沒有回過小時居住的地方。記憶中,桐花悄然而綻;記憶中,我們年少春衫薄。一場大雨過後。於桐花海中,你衝我叫,我衝你嚷,然後大笑,然後煩惱。
又是一年四月,遇見一樹桐花,嫋嫋娜娜。我哼著小調從樹下經過,陽光一如往時,柔軟而明亮。一朵花從樹上落下,砸在我頭頂。輕輕的,我住了步,停在那老舊的瓦房前,抬起頭;故林歸宿處,一葉下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