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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平:飛翔的紙鶴

作者:關平 2015-04-13 22:29 來源:同煤集團

1

周正一深深歎息一聲,歎得像塵埃落定那般,其實他心裏明白這僅僅是此次休假之旅的開始。當他的後背貼在火車靠椅的時候,感覺渾身的每個關節還隱隱作痛。他沒敢將這種情況講給醫生,更不敢講給夫人聽,夫人若知道了非拚死阻止不可的。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後,周正義忽地生出要休假的念頭。

周正一這場病來的突然,他記不得正做著什麼,是翻著閑書還是說著閑話,反正就好像呼啦一下沒有自己了,等意識到自己還在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

這病好像不是很要命,觀察了沒幾天就和醫院拜拜了,不是閻王爺命令立即報到的那種,可絕不是小病。主治醫生是這樣說的:好家夥,來的正是時候,要是晚半個小時,我就回天無力了。醫生並沒有詳細03manbetx 他的病情,就這麼一句就聽得他目瞪口呆了,原來我周正一並非刀槍不入的金剛之身。他不情願這樣謝幕,盡管一點痛苦也沒有。

三十多年前他曾經有過結束生命的念頭,那時候他才二十多歲,為的是一件相當嚴肅的事情,結果並沒有實施。在此後的三十多年裏他雖然也鼻青臉腫過,可自殺那扇黑森森的門始終緊緊關閉著,他感覺這個詞從他的生活裏刪除掉了。

周正一被妻子攙扶著回家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想回青石崖看看。這句話他躺在醫院的時候想過無數遍,他覺得是時候了,要是再不回去或許就沒有機會了。

妻子說,這話都說了幾十年了,這次不攔你了,回去看看吧。

這句話周正一的確說過無數次,做老師時說過,當辦公室主任時說過,後來當了校長也說過,多得他都記不清了。妻子知道他在青石崖插過隊,也知道那是個多見石頭少見人的窮山溝。一開始妻子戲言,說青石崖是不是有個“小芳”呀?再後來則正言說,莫不是要衣錦還鄉了?隻有這一次什麼也沒說,她知道周正一心裏牢牢地裝著青石崖,攔是攔不住的。

妻子第一次說是不是有個“小芳”的時候,周正一確實緊張了幾秒鍾,那時候的中國人,誰人沒聽過“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呢?當妻子說衣錦還鄉的時候,周正一還是啥也沒說,心想,在京城我這個校長連個芝麻都算不上,能衣錦個屁。周正一的性格就是少說話,最好是不說話,隻有不得不說的時候才說,他最崇信的格言是“少說話頂吃藥”。

周正一把身體向前挪了挪,而後把一個隨身的皮夾子墊在後腰處,夾子裏沒什麼重要物件,是妻子塞進的幾個藥瓶,摸上去略略發硬,他感覺靠上去會稍稍舒服些。他的腰有點毛病,坐得久了又酸又困像要撕裂一樣。他本來想坐臥鋪的,沒想到臥鋪票稀缺得出乎意料。他不想拖下去,有個地方安頓屁股就行了,比沒有坐席的人已經幸福多了。

車窗外一派秋景,秋景的特點是顏色,翠綠的是秋菜,黃色的是成熟的莊稼和成片的向日葵。周正一知道那絕不是小麥,小麥幾個月前早收割了,還有橙色和更深些的紅色,周正一辯不清是什麼,高粱是紅色的,難道現在還有人吃高粱嗎?楓葉也是紅的,可眼下還不是觀賞紅葉的季節,校園的幾株楓樹好像還在興致勃勃地過著夏天。總之眼前的繽紛和辦公室裏的四季不分大不相同,這繽紛不僅是顏色,還有氣息,周正一不明白這許多年做了些什麼?或許也算沒有虛度,但是對眼前的一切顯然是太疏遠太疏遠了。

田地間一閃而過的勞作者身影,令周正一不禁生出一絲憐惜,若不是命運出現轉機,那身影或許就是自己,他忽地想起香山居士那句“春深欲落誰憐惜,白侍郎來折一枝”來。這位以悲憫為懷的老先生若看到窗外這一切,又會作何感慨呢?周正一陷入深思,深思間他的眼睛突然沒了神采,凝望著的遠處恍惚一片空白。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自己也感覺糊塗了,這醞釀了十幾甚至幾十年,可是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如盲目射出的箭。列車早出了北京地界,在河北已經跑了半天了,周正一還是不能確定此行的細節,以至於連名目也不能確定。

青石崖是一片大山,是為了看山嗎?顯然不是,哪裏的山沒什麼可觀賞的。黑得像鐵一樣的石頭,硬的也似鐵一般,所謂植被就是或大或小的糧田,餘下的便是紮根在岩石縫隙的樹叢,野草。周正一為此納悶過,岩石縫隙何以生得出樹木呢?而且活得很張揚,開花的時候開花,果實也是耀眼般紅豔,為青石崖增添了無限的生機。

山羊是青石崖除了人以外的另一種生命,還有狗,不過它們的繁衍都是很有限的。每戶的三兩隻山羊都是不放牧的,天一亮就轟出去任由它們啃食岩石縫隙的樹葉,野草,吃足了到山泉處飲水,而後便戲耍或戀愛。山羊大致屬於懂得戀愛的動物,起碼青石崖的山羊像青石崖人一樣多情,相好的一對總是不離不棄地在一起廝守著。據說有一對相愛的山羊而且有過後代,一次公山羊不慎失足墜崖,它的愛侶撕心裂肺地“咩”叫幾聲後,一頭紮下陡立的石崖。青石崖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還能曆數它們的模樣,像講述一個人那樣講述山羊的愛情故事。狗的數量遠沒有山羊那麼多,但是家家戶戶都養著,據說青石崖鬧過狼,隻是據說,反正周正一在青石崖的五年裏沒有見過野狼的模樣。公園籠子裏的狼周正一見過,想起來並不是麵目可憎,那副落魄的樣子很招他的同情,至少比陳老師要好些。周正一經常想起的陳老師是他的班主任,陳像個被風幹的幹癟老頭,陳講的是不被人看重的政治課。按說講政治課的人應該有好一點的道德修養,可是這個陳是個壞到了極致的人,人們曾這樣經形容陳,說他肚子裏的下水都壞掉了。持這樣觀點的有他的學生,也有他的同事。周正一也這樣評價自己的老師,固然有個人恩怨在裏麵,但是若幹年後,這個一副苦大仇深嘴臉的陳因為參與統考作弊案,險些受到開除公職處分,則純粹是涉及到國家法律和公憤的大是大非了。周正一由此覺得上帝還算是公平的。

陳加害於周正一對他的影響是很深很深的,以至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隻要一遇到陳那副嘴臉的人,周正一的心不由得會緊張,會咬牙切齒義憤填膺。造就出這樣低劣的東西已經是錯誤,居然還做了老師,這個世界會因此而變得不安寧。

2

輾轉到縣城的時候幾近傍晚。

而今的縣城已經算作城市了,可周正一寧願叫它縣城,和北京比起來這裏恐怕連個好縣城也算不上。

周正一對縣城了如指掌,插隊的時候曾經在這裏落腳,而後才盤著山去了青石崖,後來又多次進過縣城,離開青石崖的時候他也是從這裏登上火車的。

離開的時候是冬天,寒風席卷著黃沙攪得漫天昏黃,周正一的鼻子,耳朵灌滿了沙土。周正一踏上火車的一刻回望著沙塵中的縣城,又眺望了幾眼青石崖方向的山脈,心裏雖然酸楚卻還是發誓,永別了你這個鬼地方,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見到你了。萌生回青石崖看看的念頭是兩年以後的1979年,那時候周正一正在讀大學,他修正了發下的誓言,感覺青石崖還是值得留戀,是不該忘記的。

周正一在旅館訂好了房間後便急匆匆跑進了服裝店,因為他感覺一陣子涼,好像涼到了骨頭上,他知道是自己忽視了氣候。青石崖的寒風周正一早就領教過,這個季節的一早一晚是需要披棉衣禦寒的。

周正一的心並沒有因為及時買了一件夾克衫踏實下來,再說那是件啥衣裳呀?縣城的服裝店一定曆來如此,看去花裏胡哨一片,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無論款式還是顏色。

青石崖幾乎就在眼前了,明天也是幾個小時後的事,做什麼?怎麼做?像一篇需要周正一做的文章在他腦子裏盤旋。

周正一調暗了燈光和衣躺在還算舒適的床鋪上,回青石崖是需要腳力的,那裏每走一步都像是上樓或下樓,這雖然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估計再過四十年也不會有根本的改觀,青石崖永遠是青石崖。他和妻子說好了前後不會超過五天,五天後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要召開,在周正一眼裏每個會議都重要無比。

第一天已經不存在了,可以支配的隻有三天,因為最後一天是留給火車的。周正一打算在青石崖住一晚,隻能住一晚,住一晚就足夠了,剩下的時間要寬裕些,盡可能擠出一天休息休息。他清楚,這次回青石崖有點衝動,應該緩一緩再動作,可是緩一緩或許就意味著永遠失去,失去是決不能允許的。周正一對生命的信賴已經十分動搖了。

白羊峪是一定要去的,而且是第一站。說起來白羊峪隻是青石崖一個普通的山溝,除了青石崖人沒人能夠分辨出白羊峪與眾多山溝有什麼不同,甚至連青石崖人也會忽略掉它的奇特處。周正一不會,那裏是他生命的拐點。人生本來就沒有太多的拐點,想忘記也是不可能的。有一個人是非見不可的,否則青石崖的存在於他就毫無意義了,這應該是這篇文章的主題思想。任何文章都是有主題思想的,好的文章總是把主題思想潛藏在每一個文字上,讀起來耐人回味,就如好酒需要慢慢去品味,隻有淺薄的文章才會把主題喊得震天。周正一精心設計著所有的細節,怎麼會麵,會麵說些什麼,分別的時候怎麼表達自己的一點意思,這是他老早就準備好了的,並不需要從妻子給他帶的兩千塊裏支出,他要彬彬有禮地讓對方愉快地接受。至於在誰家住一晚,在誰家吃飯都不是問題,當然了,他最希望睡在住了五年之久的那個屋子,想當年一個窮途末路之人三十七年後又睡在那條火炕上,怎麼說也算是充滿詩意的事。

3

周正一踏上開往青石崖方向的中巴時,車廂隻有寥寥幾人,仔細看看車廂也還幹淨。他想,社會到底還是向前發展了,三十多年前青石崖到縣城接他們下鄉的是一輛老牛拖著的板車。一共五個人,連同行李卷和五個網兜把板車塞得滿滿當當。車老板說,坐穩了路上可顛簸,小心護著屁股,別丟上一個讓我交不了差,說完一揚鞭子上了路。當時誰也沒在意,以為車老板說著俏皮話,行出沒有多遠才知道車老板說的是大實話,一路上的確如車老板說的那般好像坐在了振動機上,周正一老感覺骨架要顛散了,這哪裏是坐車,是受刑呢。到了青石崖後周正一才知道,這個古董樣的板車竟然是青石崖唯一的交通工具,運肥料是它,拉糧食是它,出殯拉死人的也是它,娶媳婦聘閨女拉新人的還是它。

又上來幾個乘客後,司機示意買票車馬上就開了。輪到周正一買票時,他報出青石崖三個字後,司機格外看了他幾眼說,這年頭還有上青石崖的,奇怪死人了。周正一說,怎麼奇怪了?司機說,沒事,隨便說說。

司機的話叫周正一直犯嘀咕,這是怎麼說話呢?站牌上不是明明寫著青石崖嘛,又不是到科威特,怎麼就奇怪,還奇怪死人了呢?周正一去過一次科威特,朋友勸他,說去科威特幹啥,那裏不是打仗嗎?周正一的心被司機隨便說說無端地堵了一下。自從這次莫名其妙地病了一場後,周正一總是覺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一遇到不順意的事情總是要急,要較真。好在這裏不是北京,要是在北京被人堵這麼一下,他是非要耗半個小時討個說法不可的。而今出門在外,又是山高皇帝遠的山溝,誰會理睬你是茶壺、酒壺還是什麼壺,隻好忍一忍就算了。

路麵比三十多年前平展了許多,遠處的瀝青路麵上不停泛起一層層迷幻般的氤氳,引得周正一不停地打哈欠,周正一知道路途尚遠,便放心地睡著了,直到司機大聲喊他下車的時候還流連在夢裏。周正一往窗外看了一眼就確信青石崖到了,不會有錯的。

車站是設在山腳下麵的,離村子還有一段路程。

陽光下的青石崖還是昔日那樣黑,黑得潑了墨一樣,不同的是多了些樹,樹幹也被映得一派蒼灰。

周正一順著記憶裏的那條小徑向上攀去,還有一條坡度小許多的大路通往村子,可是要繞行十幾裏,他不願意舍近求遠,他寧願吃點力也要多留點時間給青石崖。

行走間,周正一發現青石崖的氣候遠不像記憶裏那樣寒冷,後背已經隱約汗津津地。周正一停下腳步把夾克衫脫了下來,又從一株死樹上折下一根樹枝,覺得還是有個拐杖好一些。青石崖有長蟲,是草青色的,青石崖人出門常常隨手掰根樹枝,遇到長蟲就挑到不礙手的地方。隻有那些不諳事理的孩子才會傷害長蟲,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生,屁股少不了要吃巴掌,而後孩子的家長會拈著一炷香點燃了插在“山神廟”的香爐裏,再一連串地磕頭,那意思一定是請神靈寬宥小兒的無知。有的家長可是真打,打得孩子日後再看見長蟲就慌忙去捂受過傷的屁股。三十多年過去,周正一也記不得這個季節是否還有長蟲出沒,他不害怕長蟲,長蟲和狼遠沒有人可怕。他自然也懷疑神靈的存在,他隻相信人和神靈的關係,神靈是人創造出來的,和長蟲根本沒什麼關係。

山腳愈來愈遠,剛才還是寬闊的公路縮成一條綿延的曲線,四周的山脈漸漸生成,開闊,連成莽莽一片山川。

白羊峪到了,這是周正一拜謁的第一站,隻有沿著這條蚰蜒小徑才會經過這裏。周正一多年沒有見過蚰蜒了,那光滑柔軟的小蟲子給他帶來過無限的歡樂。一插隊到青石崖周正一就學會了用蚰蜒捕捉麻雀,那時候麻雀還屬於四害之一,和蒼蠅蚊子一樣是全民追殺的對象。周正一挖出蚰蜒就放在玻璃瓶裏養著,閑下來的時候用篩子支一個簡單的“捕雀器”,把蚰蜒放在裏麵等著嘴饞的麻雀。等捕獲到了一定的數量後集體宰殺,而後用柴火燒烤,或者是煮了吃,據說油炸了味道更加鮮美,可是周正一從來沒有嚐試過,沒有油。

周正一在一塊平整的地方麵對著十幾丈的深溝坐下來。在周正一看來,白羊峪是和那個陳聯係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被陳蒙騙了的村幹部。

1975年的9月,插隊到青石崖的五個人隻剩下周正一了,有的靠關係,有的找借口,反正是離開了。周正一關係和借口一樣也沒有,他的父親是一個搬磚弄瓦的建築工人,按照當時的口號是可以領導“一切的”,其實他除了歎息什麼也領導不了。

周正一沒什麼可依靠,隻能自己折騰。他直接找村幹部,說,我的腰疼得厲害,農活是做不了了,讓我到學校教書算了。

村幹部皺了皺眉頭說,你想教書?

周正一點頭“嗯”了一聲。

這好像不可能吧。村幹部說得很肯定。

怎麼不可能?

村幹部諾諾地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也不是我說的。

不是你說的,那是誰說的?周正一帶著火氣責問。

這就不能告訴你了,反正有人說過。

周正一把帽子一抹摔在了地上,而後一擼衣袖,掄起胳膊擺出要打架的架勢,說,你必須說出誰說的,要不就和你沒完。

村幹部說,你別衝著我呀,的確是有人說的,不信拿給你看。

村幹部說完從櫃子裏翻出個紙袋子從中抽出一頁給周正一,村幹部補充說,這一下相信了吧,不是我說的,我也知道你幹活兒傷著過腰,可是準你去教書的責任我是擔不起的。周正一草草看了一遍後隨手丟在地上,轉身離開。

昏頭漲腦的周正一踽踽獨行至他現在坐著的地方坐下。那頁紙是班主任陳寫的情況介紹,介紹到周正一的時候寫道“該學生家庭關係複雜,本人思想意識不好,不可重用”。

以周正一當時的學識他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思想意識,更不懂自己的思想意識怎麼個不好?他一個勁地想,連教書都不行,這輩子隻能是做農活了,天下做農活的都思想意識不好嗎?周正一鑽進了沒有出路的牛角尖裏。

時間過去好久,周正一忽然聽到背後有聲音傳來,這不是小周嗎,還以為是新搬來的黑石頭呢。

這一刻的周正一差不多真是一塊黑石頭了,頭發是黑的,脖頸曬得近乎黑色,衣服也是黑的,天色也在漸漸黑起來。

聽到說話的是女房東,周正一轉過身望了一眼,說,原來是嬸子。

一到青石崖,周正一就住在她家的耳房,女房東姓白叫鳳蓮,守著六歲的兒子,男人在很遠的礦上做工。

送孩子到他姥姥家你就坐在這兒,飯還沒吃吧?白鳳蓮說著就勢坐在周正一的左側二尺遠處,再往左一點就是陡立的山溝,溝裏遍布大大小小蒼老的石塊,就像黑麻麻一片墳墓。

周正一沉默著沒有回答房東。

看出你不高興,說一說看能不能幫你。

誰也幫不了。

白鳳蓮說,那可不一定呢,你說呀!

嬸子回吧,我還想一個人坐一會兒。

那我就陪著你,我也想在這兒坐一會。

周正一最終還是隨著白鳳蓮離開了讓人恐怖的白羊峪。

自那天起,周正一便把那個日子視做重生,是白鳳蓮又給了他一次生命。一個有過兩次生命的人沒有理由不珍惜自己。

周正一確實是重生了,要不是白鳳蓮恰巧路過白羊峪發覺周正一不對勁,他真會栽進溝裏,這樣的事情他完全做得出來,一個心如死灰的人視死如歸是極正常的。可事實並沒有因為周正一的重生變得簡單,在此後的日子裏,“思想意識不好”六個字一直陰影般罩在他心上,在他不斷的反省中,始終感覺那幾個字魔咒樣冷笑著,還不停地敲擊著他神經的脆弱處,搞得他身心疲憊。比照自己的行為,周正一甚至懷疑那個不招人喜歡的陳是不是道出了真理?人的一生始終被幾個莫名的文字困擾是一件煩心的事,就如一雙眼睛老在暗處盯著你,弄得你防不勝防。周正一最後落足北京後,仍不斷尋找著陳,想澄清那六個字的含意,他猜想解開那把鎖的鑰匙應該在他手裏。無奈北京太大了,他終究無法得逞。

現在他回到當年發問的地方,三十多年殫心竭慮的求索,還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這一刻的周正一已經迫不及待要見到白鳳蓮了。

4

離開白羊峪,周正一丟掉充當拐杖的樹枝向上攀去,他知道很快就會見到白鳳蓮了。

熟悉的院門虛掩著,早該聽到犬吠的聲音了可還是寂靜得沒有一絲聲息。周正一輕輕推開門,一蓬蓬茂密的雜草映在眼前,被雜草掩映著的房舍顯得老了也小了,就如人一般,壯年的時候總是顯得彪悍,到了暮年時分那彪悍便自然地萎縮了幾分。莫非房東搬家了?周正一用手分開齊胸的雜草向前走去,腳下發出一片雜草的痛苦聲。

房舍衰敗了好久,空蕩蕩的屋子落著厚厚的灰塵,炕上鑿出一個個黑洞,周正一住了五年之久的屋子也是如此。他不禁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青石崖人還生活在鬼怪神仙的荒誕故事裏。

生產隊把周正一他們安排在白鳳蓮的院裏長住,是因為她的院子在村邊,孩子幼小男人又在外麵做工,讓他們給做伴的,那間不怎麼寬敞的草舍曾經燃燒過他們的金色年華。

周正一失意地離去。他想,人真是一種容易懷舊的動物,特別是要步入老年的時候,這種情緒會越演越烈。這時候的周正一幾近獨滄然而涕下了,那份感傷,悲愴,酸楚為他料所不及。

告別了老院子的周正一朝村子深處走去。青石崖人居住得分散,遠望去不見一縷炊煙,應該是午飯的時候了怎麼會是這樣呢?

周正一推開幾處院子,遇到的是同樣的情景,空空的院子,旺盛的荒草,他的心一下子涼了下去。納悶間,一個中年漢子朝他走來,周正一急忙迎上去,請問青石崖沒人住了?

漢子說,好幾年了,政府說退耕還林,村子遷到川地了。

白鳳蓮家也遷走了?周正一問。

她呀,早不在了。

遷到哪了?

遷到冥國了。

她死了?那一年的事?

記不清楚了,她的墓就在東溝坡上,上頭寫著呢。

這麼說再也看不著了?周正一嘟噥。

想看到市裏的戲攤子看她妹妹吧,聽說在城裏唱戲呢,長得和白鳳蓮一模一樣。漢子說。

你是說鳳英?

是的,白鳳蓮她們家也不遠,半天的路,不過他男人又娶了一個,你是她什麼人?

周正一沒有回答漢子的問題,轉身朝村東去,周正一還記得東溝是一麵平緩的山坡。

白鳳蓮的墓長滿了荒草,墓頂上已經塌陷下去好幾處,儼然似一座垂老的墳墓了,墓碑的紅漆字跡已經斑駁不清,勉強看得出一九九幾的字樣。莫非她五十幾歲就離開了?周正一輕輕搖頭。

世間的許多事情都不是依著想象的,記憶裏的白鳳蓮是個很有力氣的女人。那天離開白羊峪的時候,周正一的腿走了沒幾步就吃不上力氣,是白鳳蓮背著扛著回家的,這時候的周正一已經是一個喘著氣的傀儡。白鳳蓮直接把他安頓在自己炕上,她知道周正一的灶沒有生火,莊稼人最忌諱睡涼炕,睡在冰涼的炕上會鬧出毛病的。

白鳳蓮讓他躺下後,抓柴生火燒響了水,而後從米櫃裏摸出幾個雞蛋打碎了散在水裏。青石崖稱這種吃法為“跌雞蛋”,待雞蛋孰至八成撒些許蔥花,薑末和油鹽進去,是招待貴客的飯食,要是下些掛麵在裏麵,那是優待坐月子產婦的待遇。

周正一將一碗雞蛋吃下後迷迷糊糊地進了夢鄉。

事情是驟然間發生的,待周正一徹底清晰的時候已經壓在白鳳蓮的身上。赤條條的周正一像是從水裏鑽出來,他感覺把一輩子的汗全出光了。這一把把汗是嚇出來的,九月的青石崖夜晚已經很涼很涼了。他愣愣地看著白鳳蓮的臉,這是他今生第一次近距離麵對女人的臉,白鳳蓮也望著他,兩個人久久對視著。

周正一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性質和後果也清清楚楚,這一切他都懂得。他不是那種慣於為過失編織理由的人,隻是說,這是真的?

白鳳蓮眨著眼證實了這一切。

他又問,你說該咋辦?

是我願意的。

在後來的日子裏,周正一把這個人生旅途突發的重大事件理解為一個極不正規,然而又極其莊嚴的儀式,他的性意識被喚醒了。那一晚對周正一影響甚大,簡直像不可磨滅的烙印。多年之後他很想翻過這不明不白的一頁,讓一切從頭開始,然而徒勞。他的一個動作像永遠停留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每次和這個叫做妻子的女人做完了夫妻間的事,他的眼睛便久久停在她臉上,妻子很不自在,他也不自在。妻子總是要問,我怎麼了?難道不認識了?然而記憶裏的那個女人不是這樣說的,她也問,問我還算好看吧?周正一於是點頭。同樣是一件事,兩個人的發問截然不同。唯一的例外是,一次事情完後,白鳳蓮說,你不覺得吃虧嗎?周正一不理解她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他沒有回答。

幾天後,白鳳蓮突然興衝衝地說,教書去吧,我都說好了。

不可能吧?這樣的事不會落在我頭上的。

怎麼不會,我和村幹部都說了,說你和我妹妹訂婚了。

周正一說,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呢。

你咋這麼死性,是說的個話嘛,又不是明天就要娶她,走一步是一步,你能行的。白鳳蓮自信地說。

周正一因白鳳蓮的一句話做了民辦教師,把陳鐵定的案一下子掀翻了,看來果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一個知識分子竟敗在了村婦手下,比笑話還笑話。周正一也著實是塊老師的料,學曆談不上但學得紮實,連和陳的嫌隙也是因此所致。一次陳講課說到黑格爾,一開口就犯了大錯,說黑格爾是英格蘭人,周正一啞然片刻後,說你講錯了,黑格爾是德國斯圖加特人。陳尷尬地說,我剛才是這樣說的嗎?不會吧。周正一說,都聽到了,可以問大夥。陳沒有問,學生們都以沉默表示對周正一的聲援。後來陳變換著手法報複周正一,批評他不要賣弄,周正一想這怎麼是賣弄呢?錯了就該修正,黑格爾的國籍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這一次的師生衝撞並沒有實質性的麻煩,可是在周正一插隊這個問題使出的跘子則差一點讓周正一喪命,看來還是給嘴巴上個鎖好一點,他的話語從此少了。

改變了軌跡的插隊生活沿著慣性發展著,與白鳳蓮的關係也不溫不火地保持著。這種關係不需要語言表達,有冥冥中的默契就足夠了,就如是一條熟透的路,不需要多餘的路標,直到周正一離開青石崖,那是1977年冬天,周正一念大學走了。

沒有送別也沒有眼淚,眼淚或許是有的但都流進了心裏。

5

周正一圍著白鳳蓮墳墓轉了幾圈,他知道青石崖人有過繞墳的習慣,在親人的墳墓走上幾圈以示緬懷。他本來想摘一把野花來著,可是花期早就過去了,他隻好折了幾根細樹枝編成花環狀斜倚在墓碑前。然後從背包掏出兩塊麵包和半瓶礦泉水,這是妻子給他準備路上吃的。背包裏的一條紙煙也掏出來打開了,這是給青石崖的熟人預備的,這當然屬其次,主要是白鳳蓮高興的時候喜歡吸一支玩,見到他回來能不高興嗎?可是這一幕已經無法看到了。

周正一把手絹鋪開在墳頭,把掰開的麵包和擰開蓋的礦泉水擠在上麵,把點著了的紙煙插在土裏,繚繞的白煙緩緩向上飄忽消散,給空曠的東溝些微增添了一絲生氣。黑幽幽的東溝隻有曾經溫柔異常的死者和一個心如死灰的生者,秋蟲們大概都蟄伏進漫長的冬夢,雲彩也躲起來了,隻有那輪太陽遠遠地與他相伴。他想,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簡陋的祭奠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打開背包掏出個筆記本,一個封麵發黃的筆記本記著插隊後的人和事。他細心地把筆記本拆解成一頁一頁,而後細心地折疊成一隻隻紙鶴,全部疊好後在每一隻上麵寫下自己的名字,他寫的不是周正一,周正一是現在的名字,原名是周正義。

周正一大學畢業後已經不可能再回青石崖了,他為自己的行為羞愧,覺得沒有顏麵用正義做名字,便變更成正一。他大二那年收到過白鳳蓮唯一的一封信,信的內容他一直記著,“正義你好,知道你不會回青石崖了,鳳英的事不要想,她有她的命,有空回來看看你女兒就好。白。”周正一沒有回信,他不知道該如何落筆。

時候不早,再不離開便沒有歸宿了。周正一把一群署了名紙鶴花瓣樣散落在孤寂的墳頭上,又把點著的紙煙插在墳的四周。當他舉起手機準備拍照的時候總感覺有什麼缺憾,於是把準備禦寒的夾克披在墓碑上麵,好像給鐫刻著白鳳蓮三個字的石碑穿了一件外衣。準備留給白鳳蓮的銀行卡已經埋進墳墓一側,他估計那裏應該是手的位置,密碼是750903,這個日子白鳳蓮是不會忘記的,至於這微不足道的一筆錢是感恩,是補償,抑或是以什麼其它名目交給她,周正一實在說不清楚,由著她去理解罷。周正一這樣想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他總感覺那群紙鶴在跳躍著,在翩躚起舞,在揮舞著雙翅和他作別,直到圓圓的墳墓淡出了他的視線。

6

一覺睡醒周正一便急不可耐地驅車去公園。昨晚他就和旅館的服務員打聽過了,服務員說公園有不少設下地攤唱戲的。

周正一對任何戲曲都沒有什麼興趣,即便是稱作國粹的京劇也冷若冰霜,可是今天的晉劇是必須趕場的,盡管他對這個劇種討厭得要命。

昨天在返回市裏的車上周正一反複想過,這個女人對他太重要太重要了,倘若沒有她,白鳳蓮不會說我們要訂婚了,她不可能說自己是周正一的情人,那是一種永遠端不上台麵的理由。那樣的話,我周正一就永遠是個“思想意識不好”的倒黴鬼,自然就錯失掉考大學的機會,因為在教書的兩年裏他複習了所有的功課。整個過程猶如精心設置的鏈條,沒有白鳳英這個環節,自己的命運將變得不可而知。

搭上出租車後,司機說去公園鍛煉?周正一應聲“嗯”了一聲。司機說您可夠奢侈的,我還沒拉過打車鍛煉的客人呢。周正一不再言聲,知道他無論如何是不會理解的。

清晨的公園是城市肌體最活躍的一部分。周正一伸直脖頸四望著朝喧鬧出尋找去,他知道唱戲的場麵是很熱烈的,特別是男角的唱腔和吼叫差不多。

公園很大,周正一走了一個來回並沒見有什麼唱戲,便向一個路人打聽。路人回答說,唱戲的攤子的確有幾個,要等晨練的人散的差不多了才會登場。周正一便找了個僻靜處坐下來涼汗,他深感身體還虛弱,疾步走了沒多遠已經渾身冒汗了。心想,反正是跑不掉了,隻要有唱戲的管它啥時候呢。

白鳳英在周正一的印象裏是個喜歡唱唱跳跳的女孩,當時看不出會和姐姐長得相像,隻是臉盤一樣,是那種像圓規畫出來的圓臉。這樣的臉盤很適合戲劇的舞台造型,可以輕易描出各種扮相。早先來到姐姐家和住院的周正一沒什麼隔閡,該說說該笑笑,喊周正一正義哥。自從周正一教書後,白鳳英好像知道了什麼信息,來的次數少了,偶爾和周正一走個釘頭,就隻拿眼角掃一下就埋起了頭,好像兩個人真要有那麼回事,隻是沒有最後攤牌似地。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會記起那個破衣爛衫的正義哥嗎?路遠迢迢地從京城來看她道理何在?這都是周正一沒顧得上想仔細的問題,他頓然感覺自已的行動缺乏理論支持。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坦誠地說出與白鳳蓮的那段風流事,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說巧遇那是連自己都騙不過去的伎倆,看來隻能是漠然地老遠看看,權當是看到了白鳳蓮。那樣的話關於女兒的話題就隻能埋在心裏,世界上也隻有他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但是又永遠說不得。他實在太想見見了,這是他的一塊心病,這心病必將伴隨他今後的歲月。

公園裏的人退潮般稀疏了,老遠處漸漸傳過鼓板聲,周正一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後,循著鼓板的方向找去。

戲攤前擠滿了圍觀者,周正一探著頭望了一眼,琴師和鑼鼓手在起勁地奏擊著,畫過妝的主唱的演員在忙乎著各自的行頭。周正一看不出將要出演的是什麼戲,他對戲曲一竅不通。周正一把遮陽帽的帽簷往下壓了壓擠進前麵席地坐下來,他一個一個地觀察著準備粉墨登場的演員,希望透過臉上的油彩看出真麵目來。男角和女角是分得清的,三個女角沒有一個生著圓臉都可以排除在外,連後場忙乎的幾個戲班的女子也看仔細了還是沒一個圓臉龐。或許今天白鳳英遲到了,或許是她的戲份在後麵,反正會來的,周正一這樣給自己解釋著繼續等待。

對周正一來說,除了幾出樣板戲,其餘的一概感覺匪夷所思,即使是樣板戲也引不起他的興趣,聽戲在他眼裏是一件痛苦的事。他的這種痛苦感緣於瘦巴巴的母親。周正一的父親曾經是前政府的一個小小官員,前政府的垮台打碎了他的飯碗,不得已才做了一個建築工人聊度光景。這個失意的前政府官員沒有什麼能耐,唯一的能耐就是沒命地喝酒。喝得多了就拿自己老婆撒氣,拳打腳踢過後還罵個不停,罵得很難聽,“你個臭戲子,你個賤人!”罵著罵著又變成“你個婊子,你個臭婊子!”於是母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或忍氣吞聲或嚶嚶地哭泣,聲音很輕但尖利。周正一是在母親的“嚶嚶”聲中長大的,後來他懂得了婊子就是壞女人,他為母親憤憤不平,既然知道是戲子,是婊子,幹嘛還要娶她,還要生下我?於是心裏埋了粒痛苦的種子,在潛意識裏,把“戲子”和“婊子”等同起來了。有時候父親打過罵過後會良心發現,這時候就抱著母親的頭大哭起來,那哭聲像野獸嚎叫,嚇得周正一骨頭發酥。周正一發現父親也很可憐。

戲咿咿呀呀唱了半天還不見有新演員加入,周正一有些坐不穩了,他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著。中場休息的時候他突然聽到還有鼓點傳過,問坐在一旁的人是不是還有別的戲攤?那個人說,好幾處呢。周正一謝過後急忙起身往別處去。

公園裏的確還有三處戲攤,一處也是畫過妝有正規行頭的,他仔細看過了沒有圓臉的演員,戲牌上也沒有出現白鳳英三個字。另兩處是不化妝的,是票友們聚在一起自娛自樂,一看就清清楚楚,不會走眼的,絕對沒有白鳳英。

周正一穿梭在幾個戲攤間等待奇跡的發生。

公園的遊人漸漸少了起來,有的戲攤眼看就要偃旗息鼓,周正一急了,怎麼會這樣呢?仿佛四麵都是牆壁擋著他的路。

不求人是不行了,周正一急忙走到一位琴師前,請問先生認識叫白鳳英的演員嗎?

你打聽小白?

是生著圓臉的白鳳英。

她就是圓臉,是徐疃人。

就是就是,她沒來?周正一知道白鳳蓮是徐疃的娘家。

知道她,她不在這兒唱,她的戲班在東門的街心公園,不過今天找不到她了,星期六下午,也就是明天他們才演出,一直這樣。琴師很肯定地說。

琴師的話驅散了周正一心頭的烏雲,一切變得柳暗花明。

當天下午,周正一到東門的街心公園實地偵察了一番。這個公園小得一目了然,周正一還詢問了幾個人,都證實了琴師的話,還說地點就在假山前麵開闊的地方。問起白鳳英,不少人都表示認得。

周正一徹底踏實了。

7

天氣好,周正一的心情更好,好得像晴空萬裏。

買好了返程的車票周正一便打聽二中,二中有一個在青石崖教過書的同事,好多年前還與周正一保持著聯係,在信裏邀請周正一回來聚一聚。那時候周正一正忙得焦頭爛額,先是母親生病住院,緊接著就是父親因肝癌去世。臨終他一再請妻子寬恕,還請求妻子給他唱了一段,說好久沒聽她的清唱了。母親清了清嗓子唱道“我龍母與父王講話一樣,她命我上前去哀告姨娘。父有旨娘有命我怎敢違抗,為我兒手捧禦酒走上前去,苦苦哀哀,我哀告姨娘。漫不說打死了國老皇丈,就打死那庶民百姓也得命償。叫宮人你快把那禦酒滿上禦酒滿上,那是姨娘啊!……”一直唱得周正一父親老淚橫流。周正一後來才知道,母親唱的是《金水橋》裏銀屏公主的一段唱詞,也由此知道了母親的身世。母親出生在山西一個落魄的梨園世家,戰亂時不幸流落到妓院為娼,後來被父親重金贖出來的。再後來周正一當了學校領導更忙得脫不開身,更久一些聚一聚的願望便淡化掉了,如果此行能見個麵也算錦上添花的美事。

二中是封閉管理的,周正一隔著電動門向年輕的保安打聽同事,保安麵無表情地說你來晚了,他的追悼會剛剛開過,有事到他家裏談吧。周正一恍惚遭了一悶棍,眼前立刻閃爍著一片金花,他一手捂著額頭,一手不停擺動,向保安示意算了罷。

周正一踉蹌地離開二中,他不願意回首再看一眼那座裝飾考究的門樓,在他眼裏它幾乎就是地獄之門。這世界怎麼變得危機四伏呢?他可是一個很壯實的小夥子呢,當然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們的統計不是說國人的人均壽命已經很了不得了嗎?鬼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周正一不禁聯想起白鳳蓮,她也遠不是該離去的年齡。周正一的心頭像飄過一塊烏雲,總讓他覺得不是什麼好兆頭,想見的人一個都見不到。

傍午時分,周正一到旅館服務員推薦的一家麵館吃了一碗刀削麵。北京的市麵也有刀削麵,可是和這裏的一比較就什麼也不是了,特別是那個胖乎乎的佐餐肉丸子,味道美得沒法形容,讓周正一立刻想起白鳳蓮做的肉丸子來。那年周正一回北京過春節,正月底回到青石崖的時候,白鳳蓮立即端出一大碗肉,說過年吃過的好東西都給你留著呢,說完就放到籠屜裏蒸給周正一吃。那碗肉裏就有燒得金黃的肉丸子,還有肥而不膩的燒肉條和雞魚。這樣的美食是母親做不出來的,妻子的廚藝更是不敢恭維,妻子是南方人,辣子是每餐必備的主菜,周正一受不了辣子的折磨,覺得找一個愛吃辣子的老婆是最可怕的事。

街心公園的戲是有鍾點的,去的早了也徒勞。周正一吩咐服務員兩點準時喊醒他,他想養精蓄銳一刻,以便完整地聽一場有白鳳英演出的戲。

是一個炸雷把周正一驚醒的。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屋子一片昏暗,他急忙拉開窗簾看,天空已經聚了厚厚的陰雲。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推開窗戶探出頭看,陰雲排山倒海般翻滾著的確是山雨欲來的陣勢,還有一股濃濃的雨的味道襲來。

這怎麼可能呢?在青石崖呆了五年,塞北的氣候早摸透了,這個季節要下也該是下雪才對頭,而後才草木凋零,哪一年不是一場雪拉開了冬天的序幕的?這個老天爺開的是什麼玩笑,這時令不該有雷神爺的差事了,簡直大錯特錯。

周正一看了看牆上的掛鍾才一點一刻,距離開演還有一點三刻鍾。或許是虛驚一場吧,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雷聲越大雨點也許越小。睡意一掃而光的周正一眼巴巴盼著陰雲翻滾過去。

閃電過後又是一陣雷響,響得驚天動地,把厚厚的玻璃窗震得嘩嘩作響。這一雷把周正一打蒙了,如果第一聲是不慎犯了錯誤,這一次則說明老天爺要將錯就錯,死心塌地將錯誤進行到底了。

雨終於潑下來了,不是用盆子,是用水桶往下潑水柱子,還毫不留情地潑在周正一身上,頃刻間周正一的衣褲便濕透了。周正一向後縮了一步,搖著頭用手抹去臉上的水珠。有生以來他似乎沒見過這樣急、這樣暴烈的雨,最可氣的是在這樣要命的時候。

天意啊!是白鳳英不想見我周某人啊!歎息畢,絕望至極的周正一一頭栽在枕頭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周正一突然看見,仙樂聲中一群紙鶴從東邊黑幽幽的青石崖飛過來,一隻紙鶴上坐著白鳳蓮,白鳳蓮向他微微笑著,他還看見自已也仰麵忘情地笑著,笑得燦爛,笑得醉人。 (作者:關平 同煤雲岡礦退休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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