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意:連枷謠
秋天說來就來了,每次來都是那麼的措不及防,就像自己的年齡不知不覺就進入了深秋。別人的秋也許收獲累累,我的秋卻是一片蒼白。
秋是個令人敏感的季節,它強烈的觸動著我的心靈,牽扯著我的記憶,總能讓我想起一些和秋有關的人,有關的事,像情景劇一幕幕有聲有色、清晰的從我眼前閃過,令我回到了年輕時代。
關於秋的符號有多種,在鄉下這種符號更顯得突凸分明,田野、果實、落葉、穀場都是秋的影子,連枷亦是,連枷是秋的濃縮和雕刻,有著稠稠的味道和厚厚的質感。
連枷曾經的輝煌,曾經的所有,已被這個光電的速度時代所掩埋,連它樸素的名字也快被遺忘了。就像正在消逝的村莊,在無聲無息中消逝,就像已經離去的爺爺奶奶,有誰還記得他們的曾經。多少人在匆忙於眼前,匆忙於現實,在這個喧騰浮躁的時代順流而下,連枷已成為記憶的奢侈。
城市人是不大關心季節的,他們隻有在需要添加保暖內衣的時候才知道秋來了,空調的舒適和反季節蔬菜的新鮮讓他們失去了對季節的敏感度,連枷幾乎成了他們的隔世之聞,也許他們會把連枷這個詞與時髦的古裝電視劇裏邊囚禁犯人用的刑具聯係在一起。這種聯想大有現代人隻認得饅頭而不識得麥子,隻認得奶油蛋糕而不識得饃饃一樣。不足為怪,因為這是個奶油、巧克力、麵包、蛋糕、冰磚、蛋撻的時代。是的,奶油時代是不需要連枷的,就像爺爺奶奶的曾經一樣,化作一縷輕煙淡淡成為往昔,留下一片無奈與忘卻,隔膜與遙遠。
腳下的路是礦山的路,秋風從山上刮過,是一種微醺的舒爽,我頓覺有故鄉穀場的味道,就像一下子走進了我曾經熟悉的穀場,“砰砰”的連枷聲在耳畔響起,高揚的連枷身影在眼前翻飛。聲音是那麼的鏗鏘有力,節奏明快,翻飛的身影是那麼的流暢舒展,氣勢雄渾。這聲音,這身影成了強大的誘因,每每聽見、聞見,就發酵出一種急於想回到家鄉的感覺,就有了想躬身在故鄉的大田裏割穀子、掰玉米的衝動,就想趕上老牛車馱一車一車的金色收獲,行走在朝暉夕陽中,吼幾聲爬山調,脹一懷家鄉的秋風。想站在穀場裏沾一身穀芒,揮起連枷盡情“嗨嘿”一氣,出一身秋天的汗水。想聽村頭那棵老槐樹上的鴣鴣唱晨,看家鄉星空碧透,想坐在那方溫熱的黃泥巴土炕上品那火辣辣的老酒,咂吧牆角哪壇隔年的大塊鹹菜疙瘩和剛出灶膛乏著焦黃、冒著熱氣,透著酥香的山藥蛋,想聽柴門上狗吠,牆頭上雞鳴。這種熟悉,這種味道,就像一杯陳年老酒,總能讓人沉醉其中。
故鄉的秋晨總是醒得很早,村頭老槐樹上吊著的那口老鍾從我記事起就天天響起,當當幾聲就把山村叫醒了。隊裏的社員們扛起昨夜在池塘泡好的連枷,就像肩扛鋼槍出征的戰士,精神抖擻地向穀場走去。霎時間“砰砰”的連枷聲在鄉村穀場的上空響徹雲天。這是鄉村一年一度最隆盛的事情。因為這是豐收的聲音,期盼的希望。
連枷並不是什麼神秘武器,而是一種打穀工具,用連枷打穀叫做打連枷。打連枷是一項技巧加體力活,一般以男中青年勞力為主,女勞力們則配合做一些翻曬穀穗體力較輕的二線營生。
穀場一般不遠,離村子大約一箭之遙,碌碡碾過的黃土場麵被秋風一吹如鏡麵一樣幹淨明亮,幾乎快要照出人影兒了,場上那盤鋪好的穀穗金黃圓滿得就像太陽墜在了穀場,又像烙在農家場院的一張大餅。
在打穀開始之前,社員們首先蹲在場頭足足地吸上一鍋老旱煙,把勁兒憋足,就等隊長發布那聲“開始”的號令,20幾個青壯年勞力分成兩排分別從金色大餅的兩邊吃起,連枷無疑是吃掉這張大餅的最得力的“嘴”了。打連枷是有章法的,每人與每人的間距為一米,每一排都橫成一線,每一線的線端都有一個領頭兒的。打枷開始時,領頭兒抑揚頓挫的一聲“嗨嘿”,就把整排的連枷喚醒了,就像樂隊指揮者手裏的指揮棒,隨著棒兒的起落,穀場沸騰了,連枷起舞了,秋濃烈了。
秋風涼,樹葉黃,穀上場,連枷響,有盼望。這是農家人拴在連枷上的夢。此時的穀場真正上演著一場連枷的音樂舞蹈盛宴,這盛宴是有聲有色的,有靜有動的,是協奏與合奏的凝練組合。穀場上響起的持續不斷的“砰砰”聲是那麼的節奏明快,酣暢淋漓,這是打穀人彈奏的音符,每一個音符都盛滿了激情與汗水,期盼與堅定。連枷把穀場震顫了,把秋拍實了。
連枷的打法有兩種,一種是一個口令的一齊舉枷法,就是同時舉枷同時落枷,這樣的打法叫一字枷法。這一字法還真令人叫絕,你看那每個人保持的一米間距不管打多少遍,移動多少次,變換多少回絲毫沒有錯位,像做了模具,始終保持右腳在前,左腳在後,右腳前移,左腳跟進,枷拍落時腳前移,枷拍起時腳穩固,做到腳、腿、手、眼、枷協調一致,這樣打起來才顯示出了整體的整齊劃一,氣勢恢宏的效果。每每這時我就沉醉於那震聾發聵,雄洪有力的“砰砰”聲中,沉迷於那一排排“刷、刷”的枷起枷落中。枷拍揚起時,一條力度的弧線拋向空中,枷拍在空中做一個漂亮的瞬時直立,就像訓練有素的士兵,齊齊刷刷的舉起了槍刺,然後又迅急落下,帶出的一條優美弧線在落下時化開,就像老到的劍客劈出的劍弧。這一舉一落,一揚一砸,舉起的是農家人對秋的渴望,對生活的信心,砸下的是執著、激情和力量以及明天的夢幻,這一切都凝聚在了枷拍上。金黃的穀穗在一拍拍的起落中盡情綻放,一顆顆金色的顆粒激情四射的迸濺著,就像節日的禮花,每一粒金色的斑點在打穀人眼裏都是那麼美好,每一斑金色都是一個希望,一個夢。
連枷的另一種打法是重疊法,就是一枷挨一枷的疊枷法,有點像聲樂隊的多重唱,從排頭的第一枷舉起到落下時,緊挨著的第二位接舉第二枷,以此類推,就像咬合良好的齒輪,枷枷緊扣,又如同千手觀音依次伸展的手臂。這樣的打法雖然沒有一字枷法整齊規矩,氣勢恢宏,卻也乖巧耐看,像旋起的扇麵,旋起一圈圈弧形的圈,這圈兒相挽著、滾動著、持續著,透著生命的旋律。
打連枷看似簡單,其實也是一項熟練的技巧勞動。一副枷有10來斤重,枷柄長1.5米左右,枷拍將近1米。就是這又長又重的家活什被那些精壯漢子們舞得像風車一樣呼啦啦地轉,轉出了朝霞,轉落了夕輝,轉出了山莊上空的嫋嫋炊煙。
讓知道打連枷有多難,有多巧,有多苦,有多累,隻有那些新手了。初打著往往跟不上節拍,經常會發生一些與別人枷拍摩擦相碰的事情,不但自己的速度上不去,還影響別人,這種既著急又吃力的樣子別提有多難受了。所以那些新手們背地裏就不得不下一番苦工了。農家人說得好,台上10分鍾,台下10年功。打連枷就像做人,練的就是一股子骨氣,農家漢子們總樂意品悟著連枷給予的這份難得,就像品人生的一種滋味。
太陽就像一位愛湊熱鬧的漢子,速度緩慢地向穀場爬來,專注著打穀人的一舉一動,用癡情的熱度把打穀場包圍。汗水打濕了打穀人的衣衫,衣衫貼著後背洇出了一塊餅狀的漬跡。他們脫去了上衣,挽起了庫管,上身隻著沒領沒袖的短襟白布汗衫,下身是黑色的粗布寬腿褲。這種裝束暗合了農家人做人處事黑白分明的人生太度。此時,一條條赤紅的臂膀,一雙雙粗壯的小腿裸露在太陽的光線下,臂肌、胸肌、腿肌在打穀的運動中極具力度的跳躍著,臂膀、小腿上鼓出的肉疙瘩就像一個個躁動不安的小腦袋擺動著。汗水順著這光滑的肌腱像溜冰似的暢快地流動著,癡情的太陽光線蘸著激情的汗水在這些精壯的漢子們身上塗上了一層健康好看的赤紅油彩。
打連枷能調動起全身每一個部位的運動,是躬身、蹬腿、揚臂、點首的協調配合勞動。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聲“嗨嘿”都是激情的迸發,力度的凸顯,這力度能支得起天,撐得動地,把每一個日出日落攪動得有了滋味。
說到連枷,忽然記起了看過的一些老電影裏所表現的打夯場景的鏡頭,打夯也是一種集體勞作的方式,跟打連枷有些相似。所不同的是打夯有專門的喊號手,還有專門的打夯歌,他們可以在號手的指揮下或邊唱歌邊打夯,這樣顯得輕鬆熱鬧,富有文化內涵。我常常驚詫於南方人的精明,他們把日常的、普通的、單一的勞動都琢磨出了一種文化的東西,如:采茶歌、采茶舞、打夯歌、打夯舞、插秧歌、插秧舞、簸箕舞、篩籮舞、扁擔舞等。用這種方式賦予勞動一種生命與靈魂的元素,成為一種留得住的文化符號。而我們生在斯,長在斯的黃土地上的漢子們如黃土地一樣厚實著,一任大風從黃土高坡刮過,他們隻會打連枷,隻會從胸腔裏發出“嗨嘿”聲。這種聲音透著一種力度與粗獷的雄健美,這種美勝過一場正規舞台上的健美走秀。而穀場的舞台比劇場的舞台有了更多的靈性,寬闊平整的穀場幹淨中散發著泥土的芳香,金色的穀垛圍成了穀場的帷幔,藍天白雲、清風秋日構成了穀場的布景,整個舞台從始自終演繹著的都是一種灑脫,一種豪放,一種流暢、一種氣勢磅礴、一種陽剛生命的最高境界美。我覺得這種美應該被收藏、存留、記錄,被賦予文化的符號。而不是像我們的老祖宗一樣一去無音信,任其自生自滅。我為連枷而悲憫,深深的悲憫著。
風起處,連枷漢子們的汗衫像白雲一樣隨風飄蕩,那跳動的一塊塊肌腱,一坨坨赤紅,附著了巨大的吸力,使穀場上翻曬穀穗的年輕姑娘、媳婦們既目不轉睛,又躲躲閃閃,心旗搖蕩,眼睛迷離,婆姨們醉了,漢子們醉了,穀場醉了。
在那個人們還羞於裸露的封閉時代,農家漢子們那點憋了一年的展示欲望隻有在這時候才能得到滿足,隻有在這時候的裸露才是合法、合理、合情的。漢子們身上跳動著的油光赤紅的肉疙瘩,像點燃的炭火,燒著婆姨們的目光,烤著她們的戀情,暖著她們的心房。每年的一秋連枷打下來,總有一些標致的後生被那些水靈的姑娘看上,到連枷收拍時,他們也收獲了愛情,經過一年的燉釀,到第二年連枷開拍時,他們就有了屬於自己的溫暖的窩,到第三年連枷收拍時他們又收獲了自己的愛情結晶。我常常在想,假如沒有連枷會有這些嗎?也許有,但卻沒有這麼轟轟烈烈,這麼浪漫甜醇,這麼羅曼蒂克。
在我眼裏,連枷既是普通的,又是神奇的,既是一件打穀農具,又是農家過日子的希望。隻要連枷一響,這日子就有了盼頭,生活就能紅火起來。
連枷是神奇的,但並不金貴,它的材質既非金、銀、銅、鐵、錫,也非鬆、柏、檀、楊、柳。它是生長在大山裏的一種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灌木,我們那兒的鄉下人土話叫“擰條”,是一種落葉灌木。這種灌木天生長不成棟梁之才,最大的也就長兩三米高,最粗的隻有成年人手腕粗細,像這樣的在它的族群中已經是出類拔萃了。它們的周圍都是望不見頭的參天大樹,它們生長在巨人的腳下,在四季沒有陽光的有限空間裏努力、掙紮、生長。它們不氣餒,不抱怨,不灰心,不放棄,奮力與巨人抗爭,昂揚與巨人向上。這“擰條’’看似身材弱小,卻渾身充滿了韌性與筋道的骨堅,是折不斷,打不爛,耐風化,耐摔打,耐抗壓的品性。連枷的誕生需要四季的醞釀,冬季備料,春季晾幹,夏天製作,秋天排上用場。連枷的製作工序分明,先把新采割下的中指般粗細的“擰條”去皮在背陰處風幹,然後選五根上好的一米長的條木並排,就像五指並攏。在並排著的“擰條”較粗的根部用麻繩紮綁。紮綁是有方法的,既像做“十字繡”,又像納鞋底,先用環扣法把五根緊挨著的條木緊固在一起,接著再從每個環扣的間隙豎紮過去,形成縱橫交錯的咬合扣。用這種紮法在一米長的條木上分上、中、下紮三道,第一道是根部為頭,紮得比較寬厚,第二道為腰紮,就是條木中間部位,紮時比頭部稍窄一些。第三道就是尾紮了,也就是連枷的末稍了,做尾紮時根據條木的顯細程度,會采用一些稍細的麻繩來紮,就這樣,一副連枷拍就完全誕生了。它會完成一秋的使命,在一秋的摔打中保持拍不爛,折不斷,形不散。
有了連枷拍還不等於整個連枷就製作完成了,還得挑選一柄1米5長,一手能握住的連枷杆兒,一般選用上好順流的槐、榆木為佳,要在上一年選好備好,不誤來年排上用場。連枷杆也是要經過修正打磨的,在固定連枷拍的一頭先開出對稱的兩個平麵,然後在平麵處用燒紅的火箸燙一個中指粗細的圓孔,孔中插一根三寸長短的從山上采割下的土語叫“六道木”的木棍,作為固定連枷拍連接連枷杆的中軸。如此,一副完整連枷的製作才算完成。完整的連枷就像完整的生命,富有了靈性。這時,握住連枷杆的另一頭輕輕晃動,連枷就會一邊“吱吱啞啞”的輕唱,一邊靈動的旋轉起舞,讓漢子們的力氣通過連枷傳遞釋放出來。
在那個清貧的年代,連枷也隻有一秋的生命曆程,這不是連枷本身不夠堅韌,而是扭結連枷的麻繩在一秋的摔打和風雨的侵蝕下已經失去了它的韌性,就像一位歲月老人褪盡了鉛華。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麻繩也不例外,村人紮連枷用的都是舊麻繩,他們是奢侈不起新麻繩的。當然也有個別例外,個別例外超出了人們的想象,他們的奢侈程度幾乎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他們不僅不用麻繩,而且用的是韭菜葉寬的牛皮線。這種奢侈可以說已經窮盡其家底了。用牛皮線紮的連枷呈現著一種順溜、光滑、平整、美觀、工藝、耐看的姿容,而且更具有堅韌、筋柔、耐磨、耐用,不怕風吹、日曬、雨淋的品質。用牛皮線紮的連枷,它的生命曆程就長了許多,可以走過兩、三秋的時光。而且也給莊戶人省去了不少工時。這樣的連枷在他們眼裏金貴至極,奉為至寶,一般是不會外借和讓外人觸碰的,掛在屋簷下的一角,像放置了一件盛重的藝術品,出出進進的瞅著心裏就翻騰出了希望的浪花。這就是莊戶人的情懷,這就是他們的秉性。
山下連枷山上長,冬伐連木秋上用。秋去冬來,穀場上已經收拾幹淨,土地被犁鏵翻出了新的顏色,呈現出了一種清淨曠遠的阡陌之狀。農家的冬閑已經悄悄來臨。說是冬閑,莊戶人那能閑得下來,田地雖然暫時寂靜了,大山卻在冬季裏被莊戶人踩出了聲響。冬季上山采伐雖然是一項苦差事,於我來說卻是一種享受。我們幾個年輕人結伴而行,一冬裏總會進幾趟大山,去時,肩上斜挎一條老繩,背一把開山斧,一副山人樣。回時,肥大的柴垛背在身後像一隻黑灰的怪獸向山下爬行,沉甸甸的感覺滿是收獲的慰藉。
冬季上山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采割度冬的燒柴,二是為了備用來年的連枷木,其實采伐連枷木是上山的主要目的。
每次上山,我的身心總是澎湃著一種激動之情,就像出籠的鳥兒望見了叢林。這種感覺讓上山的疲勞化作了流雲輕煙。山是高聳的,但高不過我們的雙腳,路是崎嶇的,但崎嶇不過我們的意誌。我喜歡大山的蒼莽、巍峨、曠放、沉寂、孤靜、還有它的一塵不染。
在山裏行走,時不時會驚起一些覓食的野鴉突然騰空而起,發出一陣呱呱的恐怖叫聲,有時也會遇到一兩隻麅、狐之類的動物突然從腳下的灌木叢中奔去,留下幾聲猙獰的嘶鳴,野兔奔飛更是屢見不鮮。這些突然的騷動,突然的聲音雖然會帶來一時的驚懼和緊張,但這是山裏最具活力的騷動,最具靈氣的聲音,那些驚懼會隨著大山帶來的情趣很快淡去。隻有走進山裏才會有這樣的蕩氣回腸,空靈剔透的感受。
夕陽西下的時侯,我們幾個年輕夥伴每人背上背著一大背燒柴和精心挑選的“擰條、六道木”,像滿載而歸的出征者,爬過一道道坡,越過一道道梁。真應了一句老話:上山容易下山難。汗水從頭上流到了腳跟,成為止不住的泉湧。上到山埡口,放下柴垛緩休,一任清涼的山風脹滿胸懷,風幹身上的汗水。回望身後綿延的群山一副林密山深人影孤的感覺,如同一軸蒼色的丹青在身後徐徐鋪開。我們此時會情不自禁的伴著山風唱山歌,山歌引得山中的林濤排空而來,就像天然的大型協奏曲,此時一種少有的豪邁之氣從心頭油然而生,我們又一次醉了,醉得忘乎所以。我想,這一切都因連枷而起,如果沒有了連枷,也就沒有了這份豪邁的享受與迷醉。在那個缺少浪漫的年代確實難得。
山腳下熟習的山村已經炊煙嫋嫋了,望著山村上空飄浮著的團團縷縷的青白色的嵐霧,腳步輕快了許多,就像馬上要踏進自家那百踏不厭的柴門小院了,吃上母親早已準備好的金黃色的玉米麵鍋貼了,歸家的溫曖浸透了全身。
紮連枷看似每年隻用五根,量很小,可每到紮連枷時就像進行一場選美大賽,要優中選優。在山上的采割那是初選,放到院裏背陰處風幹的那些是經過複選上的,而到了真正紮拍時就是一場無情的淘汰賽了,先挑選出10多根比較順溜的擺在一起進行比較,再在這已經很優秀的10根中通過眠觀、手感進行反複比對,最後選出最中意的,能夠派上用場的5根。選好後,就開始當做寶貝似的精雕細紮了。這種選撥賽比真正的小姐選美秀還殘酷,小姐拿不到名次還是讓人憐愛的小姐,而被淘汰的連枷木就會和普通燒柴一樣在灶堂內化為灰燼,絲亳看不出它們的卓爾不凡了。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失去了往年的平靜,我們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懵懵懂懂地走進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的序列,這一年是中國鄉村大地發生變革聲音最響亮的一年,也是農村生活最轟轟烈烈的一年。這一年的秋天也來的很突然,也是那麼的措不及防,但卻來的很飽滿,很殷實,很熱烈,豐收的景像不容置疑,是那種鋪天蓋地的氣勢。這是人們第一次自己收獲自己種的糧食,莊稼第一次進自己的院落,自己的穀場,穀場、院落到處溢滿了金色的果實。人們喜悅的眼神裏似乎還含著一些這是真的嗎的不確定的成份。
我望了望西房簷角下掛著的去年初秋父親紮下的那把連枷在風中晃動,就像看見了父親瘦弱的身骨在風中搖晃,隔年的連枷在風中就要散架了,孱弱的父親已經被歲月的風風幹,終於在一個秋後的風卷殘葉的日子,像一枚落葉一樣飄逝了。
父親在世的時侯都是他老人家紮連枷,我是不用操心的。父親是村裏紮連枷的高手,紮出的連枷既工整又耐看,還耐用。有些不會紮連枷的鄉鄰也來找他紮,他都會樂哈哈的應下,有的年輕人跟他學,他就一五一十地教,他抽著年輕人遞來的煙卷兒,那種知足感就像噴出的煙霧兒輕輕飄升著。一隻煙,一會兒功夫,連枷紮成了,年輕人出藝了,他也享受了一回少有的知足。
唉,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嗎,眼下最要緊的是紮連枷,秋作物已上場,這才是火燒眉毛的正事兒。
我把備好的新連枷條排在一起比劃著,看著我拙笨的樣子,母親說實在不行找人幫一下吧。說著把一合黃金葉煙遞到了我麵前,看來母親早就把這事放在心上了。我沒接母親手中的煙,而是倔強地抬了下頭,試試再說吧。這話不知是說給母親的,還是說給自己,顯得底氣不足。母親又說,不行的話,娘就用鞋幫子納吧。用穿過的廢舊鞋幫子紮連枷是村人的一種無奈之舉,也是一種入不了等的最下下的紮法了。都是一些家裏缺少了頂梁柱的孩子女人所為,生活逼迫人在適應生活的同時也學會了生活。失去了頂梁柱的人家就像斷了脊椎的人,在抹不開求人麵子的同時,還要留得下那份尊嚴,所以就琢磨出了鞋幫子紮法。這種紮法是比較簡單的,先用舊鞋幫子分三段平平整整的包嚴實,然後再用納鞋底的新撚的細麻繩像納鞋底一樣針腳細密的納實。這樣紮出的連枷雖然不上講究,其耐用性也不遜色正路紮法紮出的連枷,村鄉人講究個實際,正不正路就不那麼重要了。
我把父親留下的那把連枷拆開了,我慢慢拆著,每一扣每一結我都記在心裏,摸著這些已經風幹的扣和結,眼前就出現了父親坐在屋簷台階上紮連枷的樣子,他是那麼的認真,那麼的專注,那麼的傾情,透著一種樸實,一種黃土地的色澤和泥土的味道。我喜歡看父親紮連枷的樣子,喜歡聽他說的那些話,他說,做人要像連枷一樣,要有骨氣,不怕摔,不怕打,不怕風吹日曬,折不斷,擰不爛,本性不變。父親說得沒錯,連枷並排的五根骨杆不就是五根具有堅、筋、韌秉性的五根鋼骨嗎。在喧囂中它們不折、不彎、不變、不散,在寂靜中,它們耐得住寂寞,在屋下一隅靜靜地守侯著時光的流淌。它雖然不是參天之巨木,但它卻有著參天的誌向,它總是環繞在這些參天巨木周圍,以它們為榜樣,不屈不撓地望向雲端。
照葫蘆畫瓢,一把新連枷從我手上,從我的生活裏,從我的希望中誕生了,雖然沒有父親的精致,卻有著父親的堅韌。
包產到戶讓豐收在家家戶戶的院落、穀場堆成了小山,金燦燦的穀穗在太陽下泛著金光,火紅的高梁在晚霞中像燃燒的彤雲,赤黃的玉米飽滿得如同綻著笑靨的瓷娃娃。莊稼透出的五穀之香就像打開的一壇陳年老酒,醉了山村,醉了莊戶人。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取代了集體勞作的方式,就像下一輩人取代了上一輩人。取代是新與舊的交替方式,既有新事物誕生,就有舊事物而去。那若大的打穀場不見了,那整齊劃一,鏗鏘有力,氣勢恢宏的連枷舞不見了。不見了那份陽剛、那份健壯,那滾動的肉圪蛋,那飄逸的白汗衫,聽不到了那地動山搖的“砰砰”聲,還有粗獷雄渾的“嗨嘿”聲。不見了那迷離的、火辣的、專注的目光,不見了那合法的展示與裸露,這一切都飄逝了,就像飄逝了一首抒情詩。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孤立的、分散的、單調的連枷聲斷斷續續地在山村上空響起,預示著這個秋已經進入高潮。
零星的連枷聲有些讓人捉摸不透了,過去是響在穀場,響在白天,響在秋季,現在不僅白天響,晚上也響,零零散散的一直持續到了初冬,而且多數的時侯是響在院落,東砰一聲,西砰一下,怎麼聽都沒了往年的氣勢,往年的韻味。
連枷對農作物的適應性很強,不僅打穀、打秫、打麥,還打麻、打豆。越是重要的作物越是要連枷來打,像怕損傷的和留做籽種的作物必須用連枷來打,因為連枷能讓穀粒毫發無損。連枷打下的穀種發芽好,成活率高,而相比之下,那紮大場的石質碌軸就遜色多了,碌軸雖然高效,卻總有傷到穀粒的時侯。
今年的碌軸顯得更加清閑,靜靜地矗立一旁聽連枷湊鳴。各家各戶雖然擁有了豐收的山頭,但與生產隊集體的大山頭比起來可是差之遙遙啊。小場地、小院落、小山包使碌軸失去了用武之地。而那些堆積在院落或穀場的小山包,一但攤開,就是一張薄薄的餡餅,不適合碌軸碾紮,這樣往往會傷到穀粒的。
在集體生產隊的時侯,大部分大田作物是用牲畜拉著碌軸紮,村人叫碾大場,因為碌軸比連枷工效高。碾大場的時侯還要起場,就是把碾下的穀粒收拾幹淨後,裝口貸過秤放入集體糧倉,如果今年比去年增產了,晚上就會開一頓集體餐,請隊裏幾個能幹的婆娘燉肉炸油糕,再弄上幾瓶老燒,全隊人放開肚皮海吃海喝一頓,醉上一回。這是全隊人最開心的時侯。
如果用連枷打大田,就是隊裏牲畜比較緊張的時侯,牲畜都用在了秋耕上,要在立冬之前將所有的地翻完。上邊是不允許留白茬地的,所以連枷就派上了用場,所以就呈現出了那份連枷構成的隻有鄉村才有的特殊的陽剛景致。
連枷聲在鄉人的感覺中,不僅是親切的,更是踏實的,有連枷聲在,山村就是活著的,醒著的,就有希望在,生活在,夢在。連枷不僅撐起了莊戶人的日子,還讓這日子濃了,火了,有了滋昧。
這一年家家糧滿倉,穀滿屯,人人肚皮不再咕咕叫,連放的屁都嘎嘣脆了。
離開故鄉這些年,常常想起故鄉的歲月,偶爾回去,總要從故鄉的大穀場經過。穀場已沒了當年的精氣神,那曾經反射著白花花日光的有一人多高的黃土板牆圍起的穀場,在風雨的侵蝕下,像守侯在歲月中的風蝕殘年老人,敞著豁牙的嘴,東一塊、西一塊地敘說著曾經的以往。曾經光滑如鏡麵的穀場,已經被人工的土塄分割成了大小不等的條塊,條塊裏邊長著有肥有瘦,有高有矮的不同作物。有風吹過,作物搖搖擺擺地起舞,但怎麼也舞不出連枷那種氣勢了。雖然這是事實,但每每走過時,我的眼前總會出現曾經的幻覺,那震聾發聵的“砰砰”聲和“嗨嘿”聲不絕於耳,那高挽的褲腳,赤紅的臂膀,整齊劃一的腳步,永不錯亂的隊形,優美的弧型圈,金色的穀垛,太陽般的穀鋪,瓦藍的天空,悠然的白雲,掛在場邊的朝輝落霞就這麼定格著,重現著。因為穀場容納了太多太多的以往。
每年進入秋季,每次走過穀場,我的腳步就滯重起來,這裏盛了我青春的記憶和感動,那日子雖苦,卻是一種苦中作樂的充實和飽滿,曾令我陶醉和快樂過。
我朦朧中似乎又握住了那把父親掛在屋簷牆角處的連枷,看著它風中淡去的身影,我多想它能像非遺寵兒一樣被親睞一下,得到“非遺”這樣一個時髦而高貴的名號, 因為它也是誕生於勞動智慧的創造中,是一段歲月的記錄,一個故事的敘述,一個曾經的曆史符號。
連枷走過了千百年的歲月,在今天終於要消失了。難道我們不應該記住它嗎,難道我們沒有記住它的必要嗎,難道我們隻能記住那些花花綠綠的萬能紗票嗎,除了能記住萬能的就什麼都記不住了嗎,難道千百年都走過來的身影和符號不應該留住嗎。我想留下這份美好,所以我寫了這些文字,我隻能這麼做,這是我力所能及的,我想連枷隻要留在了文字裏,它就不會消失,就不會走散,就會繼續走下去。但願吧!(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