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長榮:父親的臉色
點評:這篇散文投出去一周便發表了。為什麼能夠見報?我認為原因有三:一是文章有感而發,屬於真情流露,而不是矯揉造作,生拉硬扯。二是學習莫言的筆法——講故事。即通過敘述、描寫、刻畫、抒情等多種手法,把文章寫出立體感,用故事勾住讀者的眼睛。三是通過層層鋪墊到最後才點題,符合散文的寫作規律。
我出生在泰山南麓、汶河北岸的一個小村莊。村南有條小河,名叫“陀螺溝”。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剛上小學的我,遇到了三年自然災害,莊稼幾乎顆粒不收。為了讓一家人填飽肚子,母親冒著被驅趕的危險,天不亮就潛伏到汶河大堤上擼楊樹葉、槐樹葉和柳樹葉等。背回家後,經過揀選,將其倒進一個大瓦盆裏,澆滿水,用石頭壓實,以便讓苦汁浸出來後摻地瓜麵蒸窩窩吃。在這些食物中,榆樹皮因為有一定的粘性,算是上好的一種。於是,母親便把“偷”來的榆樹皮曬幹,用碾軋碎,籮出麵來為我們包餃子吃。到了最為困難的時候,家裏已經見不到半點油星了。為此,每頓炒菜時,母親便剝幾粒蓖麻子投進鍋裏,邊燒火,邊用鐵勺子往外擠油,然後再把野菜倒進去翻炒。記得一次母親用搗碎的棉籽蒸窩窩頭讓我們吃。可是到了晚上,我大便幹得拉不出來,母親便讓我撅起屁股,用木棒往外掏。
那時候的苦日子,如今想起來像天方夜譚一樣令人不可思議。想肉盼饃,成了當時我們的最大追求。記得由於食不果腹,我肚子一收,肋巴條子就露出來。年過花甲的奶奶也因營養不良,得了浮腫病,腿上一摁一個坑,好長時間都彈不起來。而至於每天下地勞動的父親,就更加苦不堪言了。
夏天的陀螺溝,碧波蕩漾,水草茂盛,魚飛蝦跳,蘆葦搖首,是我最愛光顧的地方。可是一到冬天,這裏便水流止步,河床變淺,蘆葦被收割一空,整條河道顯得寒冷滄桑,了無生氣,令人望而卻步。但饑餓和饞蟲像一部發動機,迫使我們四處尋覓,幻想能夠吃到一頓美味佳肴。突然,我和同姓四哥、異姓振平等,想到了陀螺溝,特別是陀螺溝未結冰時那些活蹦亂跳的魚兒。於是便謀劃背著大人開展一次捕魚行動。
這是一個極其寒冷的冬天,土地已經凍得裂開了嘴。但這天天不亮,我們就悄悄起床了。乘著朦朧的夜色,我們躡手躡腳地帶上事先準備好的鐵鍁、水桶、繩子等,冒著刺骨的寒風向陀螺溝進發了。到那裏以後,我們經過目測,然後兵分兩路,相向而對,在河的兩岸,開始揮動鐵鍁,挖泥土,打圍堰。直至正午時分,兩道圍堰終於合攏了。這時的我們雖饑腸轆轆,腰似彎弓,但個個興致不減,兩人一組,站在圍堰上,喊著號子打起了“二克簍”。我們把用繩子拴結實的鐵皮水桶拉緊,用力往空中一鬥,“哐”的一聲扣進水裏,然後用力一挖,把圍堰內的水刮起來倒到圍堰外邊的河床裏。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圍堰裏的水眼看就被刮幹了,魚鱉蝦蟹預感到末日來臨,“撲撲騰騰”地掙紮起來。我們則不顧寒冷,跳將進去,雙手掐住活蹦亂跳的鯉魚、鯰魚、蛤牙、火頭(黑魚)、老鱉等往岸上扔。岸上呢,則由前來看熱鬧的小哥小妹們幫著收拾。待到天完全黑下來時,兩大筐鮮魚裝得滿滿的。這時我們的腳和手,雖然被蘆葦茬子、碎石玻璃,以及魚鱉紮得、咬得千瘡百孔,但麵對如此巨大的收獲,一個個喜不自禁。最後,我們按照公平原則將勝利果實一分為四,各自背上便拖著疲憊的身子和饑餓的肚子回家了。
父親見我回來一臉鐵青,瞄了一眼便回屋愁悶煙去了。看到父親的表情,我的心一陣發緊。父親身高力大,據稱年輕時百十斤的碾滾子,蝦腰抓起來就能舉過頭頂。兒時的我天生淘氣,經常背著大人下河戲水或爬樹捉雀。父親發現後,擔心我因受驚嚇手忙腳亂,於是老遠便與我打招呼,以便讓我有個思想準備。可待到我爬到岸上或溜到樹下時,隻見他三步並作兩步追將上來,右臂往我腰間一攬,像殺高粱一樣把我夾在腋下,然後把長滿老繭的左手伸進我的開襠褲裏,扭住大腿裏子很擰,疼得我殺豬般鬼哭狼嚎,直到睡夢中還“屈吃”個不停。據說父親用這種手段懲罰我,主要是為了不傷筋動骨。母親向來性情溫順,再看不下去的事情也不敢與父親頂嘴。所以每當見到我挨打時,她便心疼地囑咐我:“可得長記性,不聽話,誰也幫不了你!”可是,這次,我發現父親的心情似乎特別矛盾,除了“吧嗒吧嗒”地抽悶煙外,一句話也不說。為防止遭到“突然襲擊”,我丟下戰利品便躲了出去。
大約晚上九點來鍾,母親把半籮筐魚類剝洗幹淨,將大部分放到鹹菜缸裏撒上鹽,留出少部分在鍋裏煎。不一會兒,我家的院子裏便飄來誘人的香氣。母親把煎熟的魚蝦端到父親跟前,悄悄潛伏在大門內的我往堂屋裏一瞧,發現父親慢慢騰騰地倒上一壺酒,找來幾節麻杆燃著,晃來晃去地“篩”了一會兒酒,接著找出一盞小酒盅,把熱氣騰騰的燒酒倒上,便“茲茲拉拉”地邊叨佳肴邊喝起酒來。這時我估摸著父親不會再打我了。
就在我饞得直咽吐沫時,父親對著門外喊道:“您娘,叫建國(我的乳名)也來吃唄。”母親聽了如釋負重,催我趕緊過去給父親獻酒。父親噴著充滿魚香味的酒氣,仍就鐵青著臉說:“不是不喜歡這些東西,而是你年紀小,骨頭嫩,在冷水裏一泡十來個小時,萬一落下病根,後悔就來不及了。”聽了父親的話,我心頭一熱,差點哭出聲來。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每當我違規時父親便大打出手,他是怕我在河裏淹死或從樹上掉下來摔傷啊!可是不諳世事的我,隻知道對父親“恨之入骨”,哪裏懂得他老人家的如此良苦用心呢?
時光如梭。如今,父親去世快20年了,但他發怒時那張鐵青的臉,卻像刀刻鏨鑿一樣留我的腦海裏。不過,通過冬天捕魚這件事,使我真正明白了什麼叫作父愛,那就是看似無情實有情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