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頌瑜:天地暉映契闊情
去墓地整理靈柩的那個黃昏,暮秋的夕陽在村裏的路上灑下一片金黃的光影。教堂旁的公墓格外的寧靜,隻有幾隻遊散的烏鴉,藏在墓碑的花叢間,把落日叫得綿長。
我看到公公失去生命的身體,病魔的折磨,將我們陰陽相隔,然而死神的呼喚,卻沒有把老人家慈愛善良的音容笑貌從人間帶走。淚光中,往事像倒流的橋段,模糊了我的視線。
初次看到我的瑞士公公,是在12年前我剛來瑞士留學那個乍暖還寒的春天。公公穿著白背心粗布褲推著鏟草機在蘋果花盛開的園子裏勞動,一雙大水鞋粘滿了泥土,乍看像個典型的山區農民。看到兒子身後的我,他停下手中的園藝活,熱情地迎上來和我緊緊地握手,笑容格外慈愛善良。就是這樣一個平易近人的瑞士老人,通過日後朝夕相處的家庭生活我了解到,在他的生平,曾經擔任過UNESCO巴黎以及國際勞工局日內瓦總部的顧問以及瑞士教育研究協會創始人等重要角色;曾經積極奔走熱心救助過匈牙利十月事件中逃亡瑞士的難民;曾經好多年無條件地把自己家中的房間騰出來讓給避走瑞士的難民居住;曾經為歐洲教育事業寫下蔚為可觀的學術著作然而一生淡泊名利,談吐作風處處透視著瑞士人的質樸和低調。
這是一個人,也是一麵鏡子,映照著一個社會和民族的氣息和光澤。
在瑞士,政府公職人員都普遍這般低調樸實。國家對他們亦一視同仁不搞特權主義。我新婚早期住在日內瓦Paquis區的時候,當時瑞士在任女總理露特·德萊富斯也住在同一個區。那時上下班曾幾次在區內的街道見到她。她一個人走在馬路上,神態自若,身邊既沒有保鏢,也沒有隨從。過路的行人哪怕認得她,也沒有人表現得大驚小怪。
今日的瑞士,社會規章,事無大小,一切均有完善自覺的社會秩序。民風之純,細微點滴,讓人暗暗驚歎。比如說在城市,街頭自動售報機是敞開式的,市民自取報紙投幣付款完全靠的就是自覺性。公共汽車上的司機是不負責查票的,乘客購票與否靠的也是國民的自覺性。在鄉間的村落,小農戶門前自產自銷的農產品沒有人看管,蘋果青菜土豆雞蛋整齊地堆在農家門口的一角,村裏前來購物的左鄰右舍按指示價目表放下鈔票然後自取所需,已經成為瑞士和諧社會的一幅經典插圖。
輕輕地把玫瑰花瓣鋪在公公的身上,我慢慢地放下那雙蒼白的手。愛之憶念,縈繞心頭,切膚之痛,無以排解。回首前事,猶記得公公生前常常趁著工作的空隙伏在花園裏鋸木除草,教導我自然之可親,勤勞之可貴;猶記得當我還是外國學生身份留學瑞士的時候,公公為授予我寶貴的知識,偶然會趁著外出講學的機會帶上我這個旁聽生;猶記得2001年舉家同遊雲南的時候,公公婆婆在路上提早兌好零錢送給山區需要幫助的孩子;猶記得當我決定在阿爾卑斯山下許下終身的時候,我和先生還是在校的大學生,看到我的猶豫,公公婆婆堅定地對我說:“不怕,從今以後,你是我們的中國女兒,有什麼事情,有瑞士爸爸媽媽在你身後。”
夕陽暖暖地投影在墓地上,給每一個墓碑鎖上一層璀璨的金邊。幾個吊唁者提著花灑在墓碑前的花叢間澆水。婆婆告訴我,他們都是旁邊養老院的老人,經常過來給已故的家人和朋友祭墳。
哦,老人院竟然就蓋在墓地旁邊?教堂鍾聲響起的時候,聖靈般的旋律回蕩在整個村落。我在夜色漸濃的路上回望那些排列整齊的墓碑和公墓旁邊的養老院。仿佛間,過往人生的各種紛擾,來時路上的執著糾纏,都在此刻傾聽生死平和的天籟之音和一種敬畏自然的態度下,襯托得微不足道。來於自然,歸於自然。(朱頌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