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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 琴

作者:佚名 2015-04-25 21:35 來源:同煤集團

1

半月已過,師傅仍不見蹤影,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個荒涼的小島上。每到清晨和晚上,他總會在海灘上漫步,海風一縷一縷地襲來,他感覺有些冷,完全沒有了當初想象的那種愜意。

這裏的一切都是潮濕的,潮濕中還帶著濃烈的腥膻,好像有動物的屍體在腐爛。空氣也是鹹澀的,海風吹過,有一種讓人窒息的感覺。就連身上的衣服也不那麼幹爽,感覺濕漉漉的,月亮也帶著陰冷的水汽。這讓他想起家鄉的月亮:幹爽柔和,就如母親的麵孔,親切、和藹。

師傅離去的這幾天,他對周圍的環境開始慢慢熟悉起來:這是一座孤島,無人居住,一切都是原始的風貌。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浪拍打著島上的岩石,卷起白色的浪花。一邊的岩石整體前傾,像倒插在海裏的天書,海鳥不停地從眼前飛過,穿梭於大海和岩石之間,不時地發出讓人悲傷憂怨的叫聲。背後的高山顯得巍峨高聳,叢林密布,最高處露出白花花的石頭,上麵有一石塊像蹲著的猴子,觀望著茫茫的大海。島的南麵有一片鬆林,鬱鬱蔥蔥,下麵是懸崖峭壁,西邊的一處坡地上長著一些竹子和不知名的灌木,那些灌木橫七豎八毫無秩序,不知名的花兒就零星地開在石頭的夾縫裏和樹林中。在陡峭的山崖中有一些洞穴,海鳥不斷地進進出出,飛來飛去。不過這個季節,多數情況下,島上雲霧繚繞,那山也是在雲霧之中時隱時現,海麵上霧蒙蒙的,很少有天空放晴的時候。

幾天來,他的身體一直不舒服,夜晚的潮濕陰冷,讓他患了痢疾,整個人也消瘦下去,帶來的食物已吃了一大部分,要不是島上有野果可以充饑,還真熬不過去。最讓人頭疼的是水,島上的淡水要到很遠的一個山崖下麵去取,那裏有一股很細的泉水。盛水的容器是兩個木桶,一次取水可用兩三天,每取一次都會讓他虛弱的身子累得受不了。這可不像當初想象的那樣令人神往啊,師傅把這裏說得太美了:蔚藍的大海,潔白的浪花,初升的紅日,魚兒翩翩起舞,鳥兒自由翱翔,草木豐茂,鮮花盛開,蜂蝶成群,簡直就是人間天堂,可事實上並非如此。

白天陽光太過強烈,島上水汽嫋嫋,有一種被蒸的感覺,大多時候是躲在那間草屋裏。草屋是他和師傅花了幾天時間搭成的,一切準備妥當,師傅說,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說完把自己隨身佩戴的青銅劍取下來給他,說也許用得上。他知道師傅的意思,師傅不止一次給他提起過那個老頭:師傅的師傅,他也無數次想象著老頭的摸樣:雪白的頭發和胡子,纖細幹裂的手指,長而平直的指甲,清瘦的麵容,可能還長著一雙丹鳳眼,說話像洪鍾一樣響亮。為了能讓自己的琴藝有所提高,超越“技”的束縛,達到移情於琴,曲意統一,師傅給他講了不少琴師的故事,希望能激發他的靈感。可惜雖用盡各種辦法,終沒有達到師傅之意願。他的琴藝應該在師傅之上,因為他的樂感非常好,在師傅的徒弟中,他是最有天賦的一個,特別是他的手指觸摸琴弦的力度和柔度,都是師傅理想之中的。師傅說,隻要他勤奮練習,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代琴師,當初師傅之所以選中他,完全是因為他的這種天賦。師傅老了,急需要一個人來傳承他的琴藝,師傅選徒的標準是苛刻的,他不想把自己一生鍾愛的事業傳給一個平庸的人,那樣他會死不瞑目的,因此極盡所能要把他培養成名,這是師傅此生最後的也是最大的願望。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多數的人們還在午休,熱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白花花的光線讓人有些睜不開眼。他在屋後的草地上正追著一隻褐色的蝴蝶,身後的大黃追著他跑。他忽然聽見母親在叫他,但他沒有停下追逐的步伐,直到那蝴蝶飛到母親的跟前。母親帶著他回去,說要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他還有些不太情願,剛才那蝴蝶眼看就要逮上了。大黃見他停止了奔跑,也有些掃興。

母親摸著他的頭:“阿牙,你不是想學琴嗎,打小聽見琴聲就止步不前,入迷得很啊。”他沒有回答,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母親。“這下機會來了,城裏那個最有名的琴師冉季要收徒了。”母親蹲下來,雙手拍了拍了他的臉,眼睛盯著他,等著他的歡呼雀躍。他恐怕是一下子被驚呆了,遲遲沒有做出舉動。“出徒後選取技藝高超的,要聘為官府的琴師。”母親接著說。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學琴可是自己一直做夢都想的,多少次聽見那美妙的琴音,都被深深吸引,一連幾天那琴聲都會縈繞在他的耳畔。他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緊緊地抱著母親的腰,仿佛抱著夢中的那張琴。

當別人家的孩子都還整天在外邊瘋玩的時候,他卻能靜靜地坐在家裏彈琴,那張從舅舅家帶回來的琴,一直是他最重要的伴侶,陪伴他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不過他曾向母親描述過一張夢中的琴,是一個國王送給他的,那張琴的音質令他陶醉,當他彈完一曲之後,國王對他大加讚賞,並封賞了他。母親能夠看出兒子對琴的那種感情勝過一切,他相信兒子,將來肯定會有出息的,因此總是默默地支持著他,可父親就不同了。

“學琴有什麼出息!”父親第一個反對。當母親說出兒子對未來的想法時,父親堅決不同意。在父親的眼中,兒子應該苦讀詩書,將來做一個飽學詩書的宰相,為國家出謀劃策,成就大業。或者成為一名將軍,保家衛國,戰死在沙場。“一張琴能做什麼?能殺退敵兵嗎,能輔佐國王治理國家嗎,能讓天下的百姓有吃有穿嗎!”父親顯得非常激動。但激動過後,又平靜下來,看到兒子對琴的癡愛,心想,既然兒子喜歡就去彈好了。他也知道,勉強兒子去做不喜歡的事情,不會有好的結果。

2

十歲那年,母親把他帶到了舅舅家,舅舅是當地官府上的一名斫琴師。由於路途遙遠,再加上途中遇到大雨,馬車一路顛簸,整整走了十天。而他在途中生了病,到舅舅家時,已經昏迷了,舅舅請了當地的一位名醫,才把他的命保住。由於身體虛弱,他在舅舅家一住就是兩個月,母親每天陪他到村外的田野和河流邊去玩耍。村子叫花都,依山傍水,油菜花開遍四野。洗衣的女子們在河邊石頭上三五成群,有說有笑,不時發出啪啪的搗衣聲。母親有時帶他在油菜花地裏捕捉蝴蝶,陣陣花香襲擊著他的鼻子。望著大片大片的黃花,還有漫天飛舞的蝴蝶和蜜蜂,他總會生出眩暈的感覺。有時母親還會帶他到河邊釣魚,一天總會釣到幾隻,但都是些小魚。

不知是哪一天,忽然聽到河對岸有人在彈琴,他被那琴聲深深吸引。也許是骨子裏天生對琴有著特殊的感情,當那琴聲飄到他耳裏的時候,瞬間就在他的體內形成了一股暖流,讓他無法掙脫。仿佛那琴聲就是一根無形的絲線,緊緊地拉著他,讓他不得不跟著走,一切都情不自禁。他已記不清第一次聽到琴聲是在母親的懷抱裏,還是在母親的肚子裏,反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能夠聽出琴聲裏的內容,那琴聲在他耳朵裏已經變成了口語,就像彈琴人貼著他的耳朵向他訴說。現在他聽到的琴聲裏有一種哀怨,還有一種憤怒,仿佛有陣陣冷風在不斷地向他吹過來,寒氣逼人,雖然春暖花開,可讓人不寒而栗。隨後的幾天裏,他天天坐在河岸邊聽對岸的琴聲,那琴聲也是在不斷變化著,比如今天,那琴聲就沒有了怨氣,聽來令人賞心悅目,完全和這春天的景色融合在一起:忽而流水潺潺,嘩嘩地流淌在他心裏;忽而鳥聲啾啾,仿佛就在他麵前的樹枝上;忽而花香飄逸,他似乎聞到那香氣已鑽進腦海;忽而琴聲悠揚空曠,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他感到愉悅,有種說不出的快感和激動。

母親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和哥哥說了。哥哥說好啊,外甥喜歡聽琴,說明他有這方麵的天賦,應該讓他試試。過了幾日,一把嶄新的七弦琴擺在他的麵前。

“阿牙,你看這是什麼。”母親拿琴在他眼前晃了晃。

“琴!是琴!”他高興地大叫起來,大大的眼睛充滿好奇和驚喜。他用手小心地撫摸著,生怕碰碎了似的,觸摸到琴弦,發出一聲悅耳圓潤的聲響,仿佛有千萬匹馬在他身體裏奔騰起來。他抑製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把琴抱在懷裏,仿佛抱著自己的生命,生怕一失手掉在地上。他洗過手,擺好琴,靜靜神,甚至深深呼吸了幾口。四周寂靜,他聽到了坐在身旁的母親和舅舅的心跳。他那生就修長的手指開始在琴弦上左右上下翻飛,這架琴似乎已彈過無數次,簡直就是他的老朋友,那麼的親切,那麼的柔和,像一匹被馴服很久的烈馬,在他的手下發出了壓抑好久的鳴叫。琴聲時而激昂,時而低沉,雖然有時並不那麼的順暢,甚至停頓過多次,高音飄了些,低音還不太穩,但此時的他已經表現出一個琴師的風範。低沉時他眉頭緊鎖,撥一根弦仿佛用盡千斤重力,輕揚時他滿臉愜意,手下似乎有千萬隻蝴蝶在翩翩起舞。站在一旁的舅舅不停地點頭,連聲說好,這孩子樂感豐富,是個天才,是他在官府做斫琴師以來遇見的最有前途的孩子,不可估量啊。母親的臉上蕩漾出無比的幸福,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她相信自己的孩子,決心去培養他。

隨後的日子裏,他幾乎天天坐在河岸邊去彈琴,他的左臂還不夠長,在壓和滑的時候身體一直前傾。河麵很寬,水流清澈平緩,細細觀察才發現那水是流動的,陽光下波光粼粼,一些潔白的水鳥貼著河麵飛翔,一個蜻蜓點水,然後就飛過對岸了。他虛弱的身體很快地好了起來,這是他童年時代最快樂的時光。對岸的琴聲依舊天天響起,似乎不隻是一個人在彈。他聽過一段後,就自己琢磨著彈幾下,令他興奮的是,每次都能捕捉到那些音符,這在他幼小的心靈上增添了無窮的快樂。舅舅家經常有客人來往,都是對麵村子裏的人,他們劃船過來,帶著琴讓舅舅看。有的還拿來一些木料給舅舅,舅舅用手敲敲,用耳聽聽,有時搖搖頭,有時則顯得很興奮,連說好好好,真乃良木。舅舅還經常和他們切磋琴藝,客人在一邊彈琴,舅舅在一旁舞劍,或是舅舅在一邊彈琴,客人在一旁飲酒。舅舅說對麵村子裏的人都是賢達之人,他們世世代代隱居在這裏,幾乎不與外界來往,個個都會彈琴,好多人家都會製琴。

他還真想到對麵村子裏去看看,那寬闊的河水對岸,是茂密的樹林和高大險峻的山峰,桃花開滿河岸,像彩色的雲落在人間,這給了他無限的遐想。特別是河對岸的琴聲,讓他急於想劃船過去看個究竟。他多次央求舅舅帶他去,舅舅始終沒有答應,說村子裏的人不想讓外人打擾,就連舅舅自己都沒去過。舅舅說等你將來長大了,會帶你去的。

一場大病,讓他在舅舅家住了兩個月,有機會接觸到了七弦琴。這一段經曆注定是他終身難忘的,也是多年以後,讓他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的唯一理由。

3

說起冉季的名氣,那真是無人不曉。冉季是國王的禦用琴師,常年伴隨國王左右,每當國王有重大的決策或儀式之前,都要請他彈琴。冉季從彈琴之中,為國王做出決斷,或03manbetx 當前形勢,冉季的判斷和03manbetx 都很令國王讚同,每次都能做出正確的抉擇。可是冉季老了,身體大不如從前,他跟國王建議,在民間選拔年輕的琴師,將來接自己的班。國王開玩笑說,選不出超過你的,就別想離開我。經得國王同意後,冉季便在全城貼出了告示,準備從年輕人裏邊選拔有天賦的,有悟性的,能吃得了苦的孩子,然後精心培養成能接替自己的一代琴師。

不少人家慕名領著孩子前來報名,想拜他為師。在麵試的房間裏,冉季親自對報名的孩子進行考察,不管誰來了先在琴台上彈一彈,一是看有沒有基礎,二是看彈琴的感覺,再則看孩子的手指和麵相。憑幾十年的閱曆,冉季能夠從一個人手指和麵相,看出其是不是適合彈琴,將來在這方麵有沒有前途,這種感覺隻有他一個人感受得到。幾天過後,有不少孩子被勸退,冉季說你們不要浪費時間了,還是趁年輕學點別的吧。父母們總是不情願,孩子們也有些戀戀不舍,可他們又不敢和冉季去爭論。冉季礙於情麵留下來一些孩子,由於教法過於嚴厲,不過數日,吃不了苦的孩子便離去了。有的覺得枯燥無味,有的本來就不喜歡卻被父母糊裏糊塗送來,最後都一一離去,這樣,留下來的孩子便少之又少。一個月過後,冉季的琴房裏隻留下了阿牙和一個女孩子,女孩比阿牙小幾歲,母親每次來接她的時候,都喊她柳兒。冉季直覺,這兩個孩子如果堅持下去,將來必有所作為,特別是阿牙,是他彈琴幾十年以來,發現的感覺最好的一個。如果用心培養,定能成為一代琴師,將來堪當重任,是替代自己去伺候國王的不二人選,到時自己也好向國王交差了。

冉季正式成了他們的師傅。師傅盡心盡力去教這兩個孩子,先是讓他們熟悉琴的構造,每個部件都是獨一無二的,缺一不可,就像人的身體一樣,缺少一個部件都會出問題。阿牙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雖然十歲那年,在舅舅家已經接觸了七弦琴,但還隻是一個初淺的印象,沒有認識到這樣一個深度。師傅還講了這七弦琴的來曆,講了許多琴師的故事,這讓他大開眼界,對琴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師傅每天讓他們苦加練習,一首曲子,練習數日,不到非常嫻熟不罷休。每首曲子先是熟悉樂譜,把一首曲子順下來,最後是一氣嗬成,即使閉著眼睛也能彈下來。好在這兩個孩子都有基礎,特別是阿牙,在來師傅這裏之前,已經彈了好多年,但都是憑著自己的興趣,摸索著去彈,沒有形成一個係統的練習。師傅一見到他就對他產生了好感:這孩子眉清目秀,一雙閃爍著靈光的眼睛,很有靈性。在麵試時,他就彈了在舅舅村河岸聽到的曲子,讓師傅吃了一驚,問他是從哪裏學來的,他說是舅舅家,誰教的,他說自己聽到的,並沒有人教他。師傅當即興奮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好啊,終於碰到一個極具天賦的孩子。

休息的片當,阿牙和柳兒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從柳兒的口中得知,她的父親在本地官府當差,育有兩女,姐姐已經出嫁,柳兒年歲尚小,母親在家伴她讀書,教她禮儀。在師傅的琴房裏,他們一起切磋著琴藝,有時還談論起人生和未來,時間一長,便產生了好感。師傅看出了他的心思,這是他教過的最有天賦的孩子,既然決定要把畢生的技藝傳授於他,就應該對他的未來負責。現在正是阿牙加緊練習琴藝的時候,不能有所分心,況且在他正處在突破自己的關鍵時候,教他的那支描寫大海的曲子,還不能達到自己想要的理想境界,要想移情於琴,超越“技”的束縛,還得進一步體悟人生和大自然。隻要這孩子按照自己設計的路子去走,定能成為一代琴師,師傅這樣想。於是想了一個辦法,決定帶他去島上一覽海上風光,居住一段時間,感受感受自然之神的魅力。去見師傅隻是自己編造的一個謊言,那是一個很遠的孤島,多年前,自己曾和一個漁夫去過,是一個練琴的好地方,能達到和自然之神交融的效果。至於柳兒,是一個女孩子,能彈到現在的高度,已經讓他很滿意了,阿牙則不同,他的將來還要承擔重要的責任。這個國家不能沒有琴師,培養一代琴師,為國家效力,是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

師傅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阿牙和他的父母,阿牙的母親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同意了冉季師傅的決定。阿牙要和師傅一同出行了,這是他第一次遠行,顯得非常興奮。也許他的骨子裏天生就充滿了這種雲遊天下的因子,對外麵的世界有一種急需要了解的願望。他的父母就不同了,非常的擔心,要不是有這位德高望重的師傅帶他,是絕對不會讓他離開的。特別是母親,哭哭啼啼,已經是心如刀割的樣子。因為父親總是反對他,而母親一直支持他,給了他莫大的鼓舞和信心,陪伴他一直走到現在。因此他第一次看到母親如此傷心,感覺很痛心,母親已經把他當成是自己的生命,甚至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希望和未來。

“阿牙,娘,舍不得你啊。”母親邊說邊抱著他失聲痛哭起來。

“娘,我也舍不得你,不過我學成後便回來看你,你多保重。”他一邊安慰母親,一邊拭去母親臉上的淚水。

“你把這個帶上,想娘的時候就看看它。”母親把一個刻有“平安”的玉佩放在他的手上,並緊緊地和他的手攥在一起。

“阿牙,從小娘是看著你長大的,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刻苦學琴,娘都陪在你身邊,雖然你已長大成人,可一直沒離開過父母的照顧,這次遠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聽師傅的話。”母親停止了哭聲。

“娘,你放心吧,我會的,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去鍛煉自己。”

“嗯,是的,這是個機會,男兒不離開父母是成熟不了的,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母親又嗚咽起來。

父親站在一旁,拉了拉母親的胳膊:“好了,好了,別哭哭啼啼了,讓孩子安心去吧,有多少男兒當兵離開家鄉和父母,甚至為國捐軀,何況阿牙是去學藝,還有師傅陪著他。”

師傅在一旁也安慰了他的母親,並和他的父母一一作別,和圍觀的鄰居們一一作別。

忽然傳來幾聲“汪汪”的叫聲,是家裏的大黃。阿牙停下腳步,轉身朝大黃揮手。大黃忽地一個箭步,竄上前來,圍著他不停地轉,鼻子在他的褲腳嗅來嗅去,還發著尖銳的“哼哼”聲。他俯身摸著大黃的頭,用臉親了親它的鼻子,大黃伸出舌頭,舔了舔他。

“回去吧,大黃,我不久就會回來的。”說完,他起身,整理好背包和衣服,隨師傅上了馬車。

車過巷子的轉彎處,一棵梧桐下,站著一個女子,正是柳兒。他下車,上前向柳兒行禮,想安慰她,可不知說什麼好。

“我也要走了,隨父母到很遠的地方去,過幾天就啟程。”柳兒的眼角閃閃爍爍。

“要去哪裏,柳姑娘,你不等我回來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們還會見麵,也許……”

柳兒的眼淚就下來了。

此時,師傅在一旁催促,他們隻好依依惜別。

車輪滾過的道路上,塵埃飛揚,天邊的雲彩薄如蟬翼,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城漸漸離他而去,變成遠山下的一個黑點。

4

其實,很多時候阿牙覺得對不起師傅,自己是不是太笨了,一直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有所突破,也許師傅在他身上的希望將化為泡影。為此,阿牙曾一度有過放棄的打算,他跟母親說了。母親是個善良的女人,一再鼓勵他堅持下去,他說總是達不到師傅的要求,為此很煩惱。有些天,他甚至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裏,虛虛幻幻,仿佛漫天都是跳動的音符,睡夢中會忽然坐起,雙手在空中彈個不停。為此母親還請了醫生,母親知道他已經進入了一個達到琴藝高峰必經的階段,隻要能夠挺過去,將會是一片晴朗的天空。

離開的前一夜,他靜靜地躺在書房裏,月光從那扇開著的窗戶飄到床前,白白的,像鍍了銀。月光灑在臉上,似有無數雙纖細的手輕輕地撫摸,又像有微涼的水漫過,卻都充滿了關懷和愛意。那是個什麼樣的島,大海的波濤會有多高?飛鳥會不時地飛過他的頭頂嗎?不過他最想知道的是師傅的師傅是什麼樣子。他沉靜在一種未知的美好想象之中。可畢竟要離開父母了,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而且還是一個孤島,無人居住,心裏生出了一絲悵惘。

父親的反對聲一直響在他耳邊,說作為業餘愛好彈彈也行,但不能作為謀生的行業,那樣會毀了前程。但母親一直支持他,認可他,說喜歡就去彈,要堅持下來。現在情況是,父親極力支持他跟隨師父外出學藝,認為他呆在家裏的時間太長了,年輕人應該雲遊四方,積極去認識世界,似乎隻有自己離開父親,才有可能長大。而母親卻不是那麼的痛快,總是思前考後,她覺得兒子這次走的實在太遠,而且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她心裏真是很難受。準確地說,應該是既希望兒子遠走,又不希望兒子走太久,畢竟這麼多年,是她一直陪伴著兒子,照料著兒子的生活起居。父親看到母親的樣子,也安慰她,說別傷心了,是鷹總要獨自飛翔的,總要去搏擊長空的,在風雨中去鍛煉,讓翅膀盡快硬起來,那樣才能飛得更遠,這是個好機會啊。

那一夜,他想起了院子裏的那棵梧桐樹,每次彈琴他總喜歡在那棵樹下,洗手,淨身,靜心,端坐石凳上,琴擺放在石桌上。多數情況下,他會選擇黃昏時刻,天邊最好有彩雲,那種赤紅赤紅的,不斷變化著各種樣式的彩雲。他的琴聲像流水一樣,一波一波湧向天邊,附和著那天邊變幻的彩雲,成為黃昏時刻最美的風景。每每這個時刻,那黃狗便靜臥在他的身旁,沉靜在這美妙的琴音之中。

就這樣睜著眼睛,任憑回憶慢慢出現在腦海,任憑月光慢慢西斜。

不知不覺,耳邊響起了童年時母親唱給他的歌謠:

月牙兒,燈芯兒,寶寶的腳丫兒。

樹葉兒,草芽兒,寶寶的眉眼兒。

手鐲兒,手絹兒,寶寶的手心兒。

香粉兒,肚兜兒,寶寶的臉蛋兒。

錢竄兒,草帽兒,寶寶的肚臍兒。

……

窗外一片寂靜,心緒如海複如潮,也許今生會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不斷離開,不斷到達,再離開,再到達,在不斷離開和到達中歲月漸漸飄逝。他的眼前開始不斷湧來一波一波的海浪,不斷地拍打著海岸,仿佛他已經坐在那個島上,看見來勢洶洶的浪潮,撞上岩石後,瞬間就碎成了粉末。

那一夜,阿牙沒有合眼,第一次要出遠門,他的心緒如那海潮一般,難以平靜。

5

夕陽慢慢西下,昨天剛剛下過一場小雨,今天的天空顯得格外清爽。

阿牙靜靜地坐在草屋前的一段枯木墩上,看著天邊那個燒得通紅的火球慢慢墜入西邊的大海。又是一天過去了,師傅仍不見蹤影。他有些熬不住了,一個人在這荒涼的孤島上,從未有過的孤寂,要不是連睡夢之中都想見到那個老頭,他可能就要崩潰了,好在心中還有一絲希望。每天麵對的是那無垠的大海,洶湧的浪濤,還有背後的高山,茂密的叢林,成群的海鳥。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裏,想離開,船又被師傅帶走了,真是孤立無助啊,這讓他有一種比死都恐懼的害怕。直到有一天,發現有猴子在他的草屋周圍出沒,多少有了一絲寬慰,因為至少還有動物在這個島上生活。一次取水回來,他發現帶的食物有被翻弄過的痕跡,地上還留有腳印,像人的腳掌,但比人的小。幾個野果丟在草屋的地上,他撿起來洗了洗,一咬,又澀又苦,就全扔了。

夜色漸漸濃了,大海變得更加遙不可及。月亮慢慢從大海中露出臉來,像一個巨大的銀盤,剛剛在水中清洗過一樣,仿佛有水從盤中流淌下來。那盤越來越大,最後掙脫大海的引力,完全割裂開來,月光下,大海一片蒼茫,閃爍著無數亮晶晶的斑點。那天上的繁星一下子被月光衝得有些暗淡,似乎它們都遠離了那銀盤,逃到月光照射不到的天邊,獨自黯然神傷。夜晚的大海顯得更加深沉,明顯比白日安靜了許多,他從未見過如此大的圓盤,而且那圓盤伸手可及,就在眼前。海浪也小了許多,竊竊私語,背後的高山在月光下也變得漸漸清晰,山上的樹木,石頭,甚至動物行走的身影,依稀可見。他又一次想起家鄉的月夜,想起離家時滿麵淚水的母親,想起柳兒的告別,想起大黃的不忍離去,想起梧桐樹下的琴聲……

思鄉的情緒難以抑製,今夜的美景更平添了幾許悵惘,一股股酸酸的細流在他的身體裏流動。他進屋洗手,漱口,整衣,拿出琴袋,擺琴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腿一前一後坐下來。調音,靜心,定神,深呼吸,開始和著月色撥動琴弦。蒼遠遼闊的海水,潔淨明亮的明月,閃閃爍爍的海麵,沙灘和海浪的私語,高山的肅穆,孤寂的心情,思鄉的浪潮不斷猛烈地撞擊著他。他沉靜在自己的彈奏之中,他要把這些天的孤寂全部在這七根琴弦上表現出來,釋放出去。要讓大海知道,要讓那明月知道,要讓那高山知道,要讓那隱居在山林之中的動物們知道,甚至那些樹木,那些花草,那些石頭,那些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能夠走動的和永遠無法走動的,能呼吸的和不能呼吸的都知道。他已經完全融進了這夜色之中,心情隨著那琴聲起起落落,時而緊閉雙眼,時而微微睜開,時而近俯,時而仰望,時而緊縮眉頭,時而微微帶笑。感覺自己的雙手已不由自己控製,上下翻飛,前後遊動,或挑,或剔,或勾,或撮,或抹,或劈……

輕輕地一點一點地撥動,他要和那私語的海浪說說心裏話,說說這些天一個人是多麼的孤寂無援;他要問問師傅這些天去了哪裏,為什麼不回來,找見那個老頭沒有,是不是在海上出了意外;他輕輕地撫摸琴弦,要和那天邊的明月說說話,想問問家鄉的明月是否也如此皎潔,母親是不是在窗前思念我,柳姑娘隨父母遷到了哪裏,大黃是不是望見天上銀盤顯得還是那麼的興奮;他用力劈著琴弦,想告訴那背後的高山,自己其實並不害怕,一個人可以繼續堅持下去,直到師傅回來;他還想告誡那些猴子,千萬不要再不經同意私自進入自己的草屋翻弄食物,交個朋友可以。

也許是太過投入,也許是他有太多的話要說,憋得太久,滿肚子的話終於一句一句地飛出了他的體內。感覺舒暢多了,從未有過的快感,以前彈琴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能讓自己的身體無比的舒坦,讓自己的心情如此的快樂。他覺得那大海不再蒼茫無邊,那高山不再顯得冷峻疏遠,周遭的一切似乎一夜之間都有了情感。

不知過了多久,明月已經西斜,夜風掀起了他的頭發,寂靜的海麵開始有波浪湧來,嘩嘩地推向岸邊。他有些困了,睡眼朦朧,那閃閃爍爍的海麵像無數的星星灑落,感覺很溫暖,很愜意,他靠著身後的一截枯木漸漸進入了夢鄉。

6

許是那昨晚的激情仍在體內激蕩,許是那海風撕開了他的衣角,阿牙微微睜開了眼睛。天空已經慢慢變白,那巨大的銀盤此時正掛在西天一角,變成了瓷白。海鳥成群掠過,無數的黑影在他眼前盤旋,遠處的礁石上,落滿了黑壓壓一片。泛白的天邊漸漸被染成紅色,血紅血紅的,天邊的雲彩和海麵連成一片,天和海的界限已經完全分不清了。漸漸地那雲彩向天空退去,一縷縷一絲絲淡化開來,血紅的海麵變得清晰起來,一輪紅日從海麵上露出臉來,通紅通紅的,一點也不刺眼。慢慢地,慢慢地,那火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整個從海麵上躍了上來,和西天的銀盤遙相輝映。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奇觀,日月同輝,共映天際,同一個天宇之間,它們就那麼清晰地展示著自己,一個通紅,一個銀白。通紅的像是有熊熊火焰在燃燒,激蕩著內心無名的衝動,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高速流淌,讓人有點按捺不住的感覺;銀白的卻是那麼的冷靜,那麼的安然自在,仿佛一切與己無關,讓人想象著碩大的銀盤上麵,居住的神仙是怎樣的清靜安詳。

此時,火球開始發出紅色的光芒,海麵被一道血紅的光割成了兩半,就如一把利劍把遼闊的大海劈開,頓時霞光萬丈。赤紅的海浪一浪一浪地推向岸邊,海鳥在浪花中起起落落,追逐嬉戲,姿態各異,每一次海浪退去,成群的海鳥便迅速地落下去。那浪潮的尖端,閃耀著紅色的光芒,無數的浪花組成無數個亮晶晶的紅色斑點,不斷向前湧來,就像滿天的星鬥跌落海裏。

一邊是熊熊的火焰,一邊是冷冷的銀盤,在熱烈和冷靜的巨大反差下,他的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這種感受在他的體內左衝右撞,一路向前,急需要一個出口來釋放。他把歪倒在膝蓋上的琴扶起來,想把激蕩在體內無路可走的那股氣流送出去,雙手開始在琴弦上翩翩起舞了。時而如洶湧的浪花;時而如飛鳥的鳴叫;時而如熊熊燃燒的烈火一樣激蕩;時而如掛在天邊的銀盤一樣冷靜。一會兒是海浪一樣不停地翻滾,翻滾,忽然聽得“啪”的一聲響,是海浪撞擊到岩石上的聲音。一會兒是成群的海鳥鳴叫著盤旋在頭頂,越聚越多,黑壓壓一片,幾乎要把天空蓋住,他右手“啪啪啪”地猛劈下去,千鈞之力,如衝鋒在敵陣的將軍,轉眼間敵軍被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血流成河,那海鳥被撕開一個口子。一會又如走在桃花盛開的園林裏,一對愛侶嬉戲著,追逐打鬧,好不興奮,笑聲傳遍四野,然後他們坐在田埂,相互偎依,說著各自的心思。這會兒則像母親孕育嬰兒一般小心翼翼,怕驚著了他,還唱著那熟悉的歌謠,就如大海孕育那紅日一樣,一點一點慢慢地成長。那琴聲慢慢地變得有些密集,像是迫不及待,像是那孩子馬上要出生一樣。那紅日就好像在肚子裏憋得太久,急需要出來看看外麵的世界,母親的血液是那樣的紅,那樣的熱。他必須要減輕母親的痛苦,於是開始用力掙脫那束縛他的一切。琴聲變得更加急切,一波一波,一浪一浪,向前推,向前湧,向前湧,出來了,出來了,母親用力地喊著,深深地憋著氣,再用力,用力……隻聽“啊”的一聲,他用力向前一撮的手停在了半空。此時的一切都靜止了,那海上的紅日就“嘩”地一下發出刺眼的光芒,天下大亮,滿眼的紅色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天空是蔚藍的,大海是蔚藍的,而剛才的一切似乎從未發生過。

阿牙沉浸在一種虛幻不真實的狀態中,當周遭的一切變得清醒的時候,他卻開始陷入了昏迷,這一切仿佛就是一場夢。他需要調整一下自己,努力使自己從那種不真實的夢幻中掙紮出來。全身有些酸痛和麻木,似乎四肢已不屬於自己。日光漸漸變得熱烈,照射在他的臉上,暖烘烘的,他開始享受這日光的撫摸,整個身子慢慢地蘇醒,慢慢地恢複,吸收著光線的能量。

太陽漸漸升高,新的一天來臨了。

7

由於過度激動和興奮,阿牙開始赤腳在海灘上行走,天空從未有過的晴朗讓他的心情大好。那些雲霧似乎也一下子都隱匿起來,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石都清晰可辨,海鳥在他的左右前後飛來飛去。

沙灘有些微涼,那沙子觸摸腳板的感覺讓他舒服。他開始在沙灘上狂奔,一路呐喊,想讓那聲音穿透大海,最好讓師傅聽見。忽然腳底被一個硬硬的東西磕得生疼,他撿起來,是一貝殼。在被海浪卷過的沙灘上,有許多貝殼和海螺,他撿了足足有幾十個。看來今天有美餐了,在他家鄉的小城,有不少商販在賣這個,他也吃過母親為他做的煮貝殼,印象中很香很香。他用衣服包著貝殼匆匆地趕回草屋,把它們放在一個盆子裏,然後在屋外的空地上,劈柴生火,把一盛有水的陶罐架在火上,然後放入貝殼。

煮貝殼的過程中,阿牙又回到屋裏,才發現掛在柱子上的草帽不見了,石凳上的大碗裏有幾顆野果,睡的地鋪上有動物的腳印,那腳印沾滿泥土。這腳印太熟悉了,又是那猴子。他不但不生氣,還發出嗬嗬的笑聲,猴子和自己玩起了捉迷藏。他嚐了一個野果,甜裏帶酸,水分很大,解渴啊,心裏開始感謝猴子了,總覺得那猴子就在不遠處窺視著他,趁他出去的時候,就偷偷地進來。他忽然發現琴被挪了地方,心緊了一下,趕緊上前解開琴袋,看琴完好無損,才踏實了許多。動什麼都別動我的琴,不然我就生氣了,他有些發怒,好像那猴子就站在他麵前聽他訓斥。

這是他來島上最美的一頓午餐了,那些煮熟的貝殼都張開了大嘴,他搬開一個,扔掉硬硬的殼,用一根削得尖尖的竹子插進那已經發硬的肉裏,蘸著碗裏的醬吃起來。他還把猴子放在屋裏的野果洗了幾個。酒已剩下不多,那酒是師傅留給他的,師傅的酒量很大,一次能喝好幾碗。阿牙在家不喝酒,是母親不讓,說他還小,可父親就不同,父親讚同他飲酒,說哪個男兒不喝酒,能喝酒才有前途,才能有大作為。阿牙對酒很感興趣,師傅帶來三葫蘆酒,沒過兩天就喝了兩葫蘆,留下這一葫蘆給了他,說你試著喝幾口,他是每天喝幾口,沒過幾天,就所剩不多。有時候,他感覺酒後彈琴更有感覺,那是種飄渺的感覺,仿佛自己在天堂一般,騰雲駕霧,隨著那琴聲在空中飄蕩。吃一口貝肉,啜一口酒,還時不時地吃一個野果,從未有過的好胃口。也許是對昨晚和今晨的彈奏非常滿意,心情顯得很激動。每逢遇到令人激動的事情發生時,他就覺得餓,總是胃口大增。

他忽然就發現了那猴子,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蹲著,遠遠地望著他。猴子的腦袋上居然頂著一個帽子,雖然離得遠,但他還是清楚地看到那是他的草帽。他向那猴子招了招手,示意讓它過來,那猴子沒有動的跡象,還在向他張望著。他拿起一隻貝殼,給猴子看,猴子仍沒有動。他開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猴子,嘴裏還說著話:“小猴,別怕啊,我不會罵你更不會打你的,這個很好吃,你也吃一個。”那猴子開始有向後退的跡象,但最終還是沒有退。在離猴子不到幾步的地方,他把那煮熟的貝殼扔給了猴子。猴子迅速地跳起,接住了空中的貝殼,用手摸摸,然後又用力搬搬,終於把貝殼搬開,掏出裏邊的肉,開始一點一點嚐,最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邊吃邊抬頭看他,似乎有感激的意思。他微微地笑著,覺得比自己吃了還開心。“如果還想吃,就到我這裏來吧,小猴。”他對猴子說。果然那猴子就來了,一步一步緊跟著他,直到草屋前。他又拿出一個給它,這回是猴子從他手中拿走的,他覺得猴子對他有了信任感。“以後就常來看看我,小猴,聽見了嗎,我一個人太孤單了,你要多陪陪我才對,那野果挺香的,水分大,很解渴,我也得謝謝你啊,小猴。”阿牙笑著說。猴子點著頭,又好像是搖頭。他又把一塊蘸了醬的貝肉給了猴子,那猴子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他哈哈地笑了起來。“來,小猴,陪我喝幾口。”他把酒給它。小猴搖了搖,聽見裏邊有聲響,還對著眼睛往裏瞄。然後仰起頭把那酒葫蘆放在嘴邊,喝了一口,咂咂嘴,慢慢地皺起眉頭,齜牙咧嘴,伸出舌頭,赫赫赫赫叫著。看著猴子的表情,他先是有點驚奇,然後指著猴子,一陣大笑。

看著猴子急匆匆地離去,草帽掉了也不管了,他的心情是無比地舒暢和興奮,覺得能和一個活的動物一起交流,給了他上島以來最大的精神鼓舞。

8

阿牙仍是每天堅持練琴,這幾日,他感覺自己有了很大的感悟,前一段時間的那種壓抑、鬱悶、煩躁一掃而光。他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個孤島,似乎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尤其對那遼闊無邊的大海,他更是有了感激之情,彈琴中許多的感受都是來自於那茫茫的海麵。師傅曾經說過,當自己忘掉那曲譜,把眼前的景物移到琴弦之下,發出和周圍景物附和的音律,那就是向彈琴的最高境界又邁進了一步。

他琢磨著要創作一首描寫海上風光的樂曲,其實這也是師傅帶他來島上的意圖,在曾經彈奏師傅教他的那首海上樂曲時,他怎麼也無法達到師傅要求的融景於情,融情於景。經過幾天的思考和醞釀,他把要創作的這首曲子分成五個部分:日出,海浪,高山,雷電,明月。其中雷電部分還有待完善,因為自從登島,他還沒有真正領略過海上的雷電。日出,海浪,高山,明月,幾部分都可以根據登島以來的觀察和練習進行聯想創作,有的地方需要改進,有的地方在樂曲的連接部分還存在明顯的裂痕,銜接不上。還有的段落之間需要調整,有些段落卻需要重疊,有的段落需要強化。每個部分都分作幾小段,日出分作孕育,霞光,新生;海浪分作私語,追逐,高潮;高山分作行雲流水,花香鳥語,叢林濤聲;明月分作月夜,訴說,思念。

又是幾日過去,樂曲有了大概的框架,內容也逐漸完善和成熟,要想完成這首經典的海上樂曲,他隻需要等待一個機會,那就是海上的雷雨。可等了多日,仍不見那雷雨的身影,有時似乎要下雨,天邊的雲黑黑地壓過來,可一會就被風吹散了。有時隻聽得雷聲轟轟,但卻在遙遠的天邊,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他期盼著蒼天能夠給他個機會,讓這首樂曲早日完成,也算是對自己一個人在這個荒涼的孤島煎熬的一點補償。在等待的日子裏,他一直在打磨著樂曲的幾個部分,他對打磨的這幾個部分還是相當滿意的,樂曲也一天天完善起來。

一次他被轟隆隆的聲響弄醒,以為是雷雨,起來後,發現是大海起了波浪,那波浪有幾丈高,排山倒海,氣勢恢宏,一浪追趕著一浪,到達岸邊時,被那礁石撞得粉身碎骨。午覺被海浪打擾,他隻好坐起來,開始讀書,那些書有幾大包,由於島上潮濕,有些竹書已經發黴,打開後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小心地把那些發黴的竹書一一用布擦拭,然後放在靠近窗戶的地方晾幹。

其間,他讀到一個傳說,是有關琴的製作和來曆的,文字吸引了他,隻是竹簡上字跡有些模糊,但還是能夠看得見,有些字他是借著門外的光才看清筆畫的走向。沒想到這琴的製作如此講究,竟然和宇宙空間聯係得如此緊密,自己的見識太少,對琴的理解不夠,這也許就是自己一直為“技”所困的原因吧。師傅給他講述的也沒這麼詳細,隻講了琴的來曆,和書上內容所差無幾。但他對書中內容還是有所懷疑,難道隻有鳳凰落過的梧桐才是上等的製琴材料嗎,也許這隻是一個傳說,沒有考證的價值。舅舅製琴工序雖多,也沒這麼複雜,他全然忘記了外邊那海浪驚濤拍岸的場景。

慢慢地,風小了,海浪也降了下來,那拍岸聲也不那麼激烈了。天氣忽然變得悶熱起來,他不停地搖著竹扇,還是覺得熱,脫去上衣,已是汗流浹背。書是讀不下去了,他一會兒吃野果,一會兒喝涼水,一會兒透過窗戶看看外邊,一會兒在屋裏踱步,雖然屋內顯得狹小,但來回還是能走四五步。此刻他又重新席地而躺,閉著眼睛,盡量使內心平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陽光忽然變得暗淡,天漸漸地黑了起來,陰雲密布,那烏雲就像風吹一樣,很快把藍天遮蓋得嚴嚴實實,頓時白晝形同黑夜。海鳥成群地飛來飛去,叫聲更加淒厲,像是有大事來臨,急匆匆的,忽高忽低,似乎突然之間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要飛向哪裏。

一道閃電劃破了烏黑的雲層,直插大海,漆黑的海麵此時如同白晝,隨後就是一聲驚雷,哢嚓嚓,仿佛天空被撕裂一樣。他的心猛地一驚,彈跳起來,又驚又怕,從來沒有經曆過如此激烈的雷聲,那雷聲仿佛就砸在他的屋頂,隨後聽到有雨滴落在屋頂上,吧嗒吧嗒地響。又是一道閃電,比剛才的更加鋒利,劃破了半個天空,然後直劈海麵,那大海被劈開,裏麵的魚群也受到了驚嚇,驚慌失措,四處逃竄。一聲驚雷,真是地動山搖,草屋上掉下了幾根茅草,有土落在他的頭上,掛在牆上的酒葫蘆也掉在了地上。那雨如倒水一樣,從海上漫卷過來,刷刷地倒在海麵上,激起無數的浪花,水像沸騰似的齊刷刷地向前移動著。

忽然天空大亮,比白晝還亮幾分,隻見多條閃電同時劃過,頓時天空被分割得像蜘蛛網一樣,又好像是鐵鍋裂開了無數條裂縫。隨後就是幾聲驚雷,先是兩聲同時發生,東西各一,仿佛要比試高低一般,驚心動魄,有一種不分勝負誓不罷休的決絕。隨後就哢嚓哢嚓地連響幾聲,雨下如注,海麵白花花一片,海浪開始翻滾,一浪追著一浪,浪頭被雨水擊打得有些抬不起頭來。背後的高山在大雨中默默肅立,山林中傳來陣陣濤聲,由開始的嘩嘩聲逐漸變成轟轟的聲響。是不是對麵的海浪漫過了山頂?他問自己。或者是暴發了山洪,那聲音越來越大,仿佛山要被推倒似的。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簡直就是一首海上的自然交響曲,各種聲響互相交叉,互相重疊,相互滲透,有的加強有的減弱,此起彼伏,不知疲倦。他抑製不住內心的波瀾,仿佛那海浪就翻滾在他的心裏。他取下琴袋,拿出七弦琴,甚至來不及調試,端放在屋裏的那塊石案上,開始了和自然的交響。那各種各樣的聲響不斷地通過他的手指傳遞到琴弦之上,頓時屋內也同時上演著和窗外一樣的聲響,不過,那琴弦奏出的音響更加令人動心。那海浪就在琴弦上翻滾,一浪一浪,排山倒海。那閃電通過他的手指放著耀眼的光芒,就像兩塊石頭擦出的火花。那驚雷就炸響在琴弦之上,哢嚓哢嚓,似乎琴弦已斷,但手指劃過,完好如初。那暴雨就嘩嘩地敲打在琴弦上,一會兒緊湊密集,細密如針;一會兒劈裏啪啦,傾盆如注。忽而那山林的濤聲轟轟地響起來,仿佛千軍萬馬從山上奔騰而下,一往無前,不可阻擋,讓人不覺心驚膽戰。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已過,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之中,興奮極了,這樣的激情超過了明月之夜,超過了海上日出。此時,他已情不自禁,仿佛越陷越深,但意識告訴他必須盡快抽身,兩種力量左右糾纏,互不相讓。就在糾結之時,忽然他雙手用力向前啪啪一推,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一股氣流從雙手中衝出,隻聽那琴“嚓”的一聲,戛然而止。窗外頓時暴雨驟歇,雲開日出,烏雲消散,藍天大海盡顯眼前,高山林木如洗過一般曆曆在目,海麵風平浪靜,陽光明媚。

9

一首描寫海上風光的樂曲基本成型,在雷電這一部分,他分作四小段:排兵布陣,刀光劍影,一瀉千裏,煙消雲散。

一連數日的精心打磨,阿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有時甚至一天都忘記吃飯。整個作品漸漸地成熟起來,幾乎達到一氣嗬成,他覺得此曲應該在師傅教他那首樂曲之上,內容更加豐富飽滿,韻律更加完美和諧,意境更加深遠遼闊,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他非常的滿意,心情舒暢之極。這幾日猴子一直未見,他有些想它了,那天在山腳下取水,他一路上還特意去尋找猴子的身影。

這一日,他又開始了練習。照樣是整理衣冠,淨身潔麵,把琴端放在那石台之上,深呼氣,讓自己靜下來,調音,目視前方遼闊的海麵,然後微微閉眼。日出部分,首先是孕育,就如一個母親懷胎十月一樣,雖然辛苦,但卻很幸福,對即將誕生的生命充滿了無限的幻想和期望,那樣的慎重,那樣的小心翼翼,微笑著,一派慈祥,沉浸在大海的孕育中。忽然有了道道霞光,就如春光乍現,在清晨靜謐深藍的天空中開始劃出印痕,就如那個夢一樣,看見漫天都是血色的絲網,其實那是嬰兒在母親肚子裏的視覺留在腦海的記憶。那霞光越來越濃,血紅色越來越重,仿佛看到血液流動的速度,不斷膨脹,膨脹。忽然“嘩”地一聲,紅日噴薄而出,一個新的生命就此誕生。母親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新生兒的麵容顯得稚嫩,但並不刺眼,肉體裏的血液清晰可見,還殘留著母體的溫度,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感到新奇。然後進入海浪部分,那嬰兒慢慢地長大,大海就如母親一樣,保護著他,嗬護著他,在他的耳邊輕聲訴說,有時還竊竊私語,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浪潮相互追逐著,那是他童年的夥伴們,在家鄉的田野裏你追我趕,好不熱鬧。浪潮一浪一浪向前湧來,越聚越多,越積越大,最後彙合成一股巨大的海浪,形如一堵土牆迎麵倒下,隻聽“啪”的一聲,撞擊在岸邊的岩石上,卷起千堆雪,瞬間碎成千萬顆珍珠,飛濺起來,陽光下顯得非常壯觀。那是海浪醞釀的結果,那一瞬間的高潮,是海浪和岩石精心打造的作品,海浪在經過長途的跋涉之後,以無畏的勇氣用盡最後的力氣努力綻放出絢爛的人生。

接下來是高山部分,樂曲中有了浪漫的情調,清新優雅,婉轉剔透。那嬰兒經過童年的嬉戲,少年的努力,漸漸成長為英俊瀟灑的青年。經過努力和勤奮,走出了他人生的第一步,實現了第一次飛躍,為將來的大作為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然後他開始遊走四方,像行雲一樣飄逸,似流水一樣瀟灑,在不斷的遊走中,充實了自己的學識。忽然有一天,遇到了讓青年怦然心動的女人,開始一步一步走向她。那陽光多麼的明媚,正值春光無限美好之日,花開萬朵,爭奇鬥豔,香氣撲鼻,群蝶飛舞,享盡人間美色,鳥兒自由自在,嘀嘀啾啾,各自喜悅著,相互傾訴著,一派祥和。他們攜手走在萬花叢中,仰望那高山之上,雲遊鳥飛,流水從高處飄然而下,腳下的溪流清澈見底,魚兒歡暢,兩邊叢林濤聲陣陣。此時他倆也搖身一變幻化成一對蝴蝶,翩翩飛舞在這人間美景中,萬分留戀,無比快樂。此段聽後真是令人心曠神怡,舒暢之極,美妙之意無法用言語描繪。

隨後,那青年被委以重任,帶兵前往敵軍陣前,樂曲由此進入到最激烈的部分:雷電。這一部分是他來到這個孤島上最滿意的收獲,激烈程度前所未有,因此放在第四部分。在第三部分的舒緩浪漫之後,那樂曲漸漸變得沉重,壓抑,仿佛有千斤重擔壓在肩上,令人感到重任在身,一番大事業即將在自己手中完成。這一刻烏雲密布,塵土飛揚,經過長途跋涉的士兵稍作休整,在前線擺開了陣勢。那陣型變化多端,雖人數眾多,但井然有序,每一次變化都氣勢如虹。忽然一陣急促的鼓聲,人群中衝出一隊人馬,直直地殺入敵陣,瞬間和敵軍廝殺成一片,刀光劍影,喊聲震天,頓時人仰馬翻,血流成河。他的手和琴弦接觸的一刹那,火花啪啪作響,放射出千道閃電,那閃電左右交叉,上下疊加,道道直刺對方。這時屋頂上有塵土落下,夾帶著一些雜草,飄落在他的頭上和肩膀上,有一根草就要落在琴弦上,他的手指忽然用力一勾,那草像是被風吹一樣,立即轉變了方向,在氣流的衝擊下,飄飄然落在地上。

一陣轟轟的聲響,那是在模仿疾風暴雨下山林的濤聲,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下,氣勢無比震撼,簡直是地動山搖。呐喊聲,嘶殺聲連成一片,讓人膽戰心驚。此時的他渾身血液急速流淌,麵目赤紅,身子時而急速前傾,時而後仰,忽地又是幾道閃電,照亮了黑暗的天空和大海。緊接著幾聲哢嚓嚓的雷聲,震耳欲聾,耳膜幾乎要被擊穿,敵軍丟盔卸甲,潰敗而逃,有些慌不擇路。此時,有兩道黑影從窗前跌落,啪啪兩聲摔在地上,同時發出嗷嗷的叫聲,隨後一黑影在另一黑影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向前逃離。原來是兩隻猴子,躲在屋頂上偷聽,被剛才那閃電和雷聲嚇壞,蹲立不牢,從屋頂上掉下來。

在激烈的戰鬥結束之後,戰場上一片死寂,烏雲消散,塵土落定,一切聲音歸於沉靜。年輕人立下了赫赫戰功,一戰成名,從此名揚天下。經曆了狂風暴雨的洗禮之後,一個人才真正成熟起來,一首樂曲才真正有了自己的靈魂,這是每個人必經的道路,這也是一首海上樂曲必不可少的部分。

暴雨過後,萬物被清洗,一切清新透明。樂曲又進入較為舒暢明快的段落,但明顯增加了幾分寧靜,也有幾分冷靜,更有一絲靜謐,心情頓時沉下來。經過洗禮的天空更加明淨透徹,一輪明月緩緩升起,掛在深藍的天空,真是月朗星稀、風清雲淡的一個浪漫之夜啊。夜風輕輕吹來,像母親的手一樣親切、綿純,思鄉之情漸漸襲來,這是一個遊子對母親的思念和傾訴。離家已久,寂寞之情難以釋放,就對著那明月說說心裏話,讓它把自己的話捎給父母,如果它能如銅鏡一樣,就請把父母的容顏照給自己看看。離家時,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現在是不是已經好多了?還有那大黃,那梧桐,對了,柳兒姑娘現在身居何處,她隨父母搬到了哪裏,那裏是否也有今夜的明月,她是不是也該對著明月說說心裏話,讓明月把話帶過來。樂曲變得有些淒婉,每一次觸弦都能發出讓人思念懷舊之情,用情之深令人無不動容。

他已經沉醉在自己的樂曲之中,這幾天的每一次練習之後,他都要臥床休息,覺得很累,仿佛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處於極度興奮之中。尤其是今天的練習,讓他非常滿意,曲終之後,他連拿琴的力氣都沒有了,倒在竹席上,立刻酣然入睡。

10

今日醒得較早,阿牙先到山腳下取回了水,然後就在屋前的空地上練習劍法。他為自己創作了海上新曲助興,由於心情喜悅,他的步伐顯得很輕鬆,劍在手中變幻著招式,還不時地“嗨嗨”兩聲。

練劍隻是調節一下自己的生活,並不想在劍上花太多工夫,也不想習得多高深的武功,隻是在遇到危急情況時能自衛一下便好。這隻是一把普通的青銅劍,但很鋒利,也很重,他單手很難玩得開,多數是雙手握劍。劍是師傅離開的時候留給他的,師傅的劍術還是相當可以的,師傅的一生可以說劍和琴都沒有離開過,兩者的技藝不差上下,可惜師傅沒有把劍法傳給他。師傅覺得他對劍的悟性不如琴,專心練琴可以達到出神入化,終究會成為這個時代頂尖高手之一。師傅把畢生的琴藝傳授於他,就是覺得他有能力和悟性超過師傅,而劍不行,即使用盡畢生精力,也可能不會達到師傅的高度,甚至連師傅的一半都達不到。練劍也隻能是自娛自樂,強身健體,防身之用。

他現在心情非常的好,在一招一式的揮劍過程中,還不忘那首自創的海上樂曲。曲子太令自己滿意了,憑他的感覺,簡直是一首曠世神曲。不知不覺,他手中的劍就變成了琴,挑,刺,撥,掃,劈,仿佛每一招都擊打在琴弦上,發出的是琴音,時而低沉渾厚,委婉曲折,匍匐前行;時而高亢激越,穿透雲層,直刺青天;時而激情澎湃,一浪一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回環往複,不知疲倦;時而行雲流水,風雅浪漫,似有百花盛開,蝶舞蜂飛,鴛鴦戲水,一派風流。

由於長時間不練習,他感到有些吃力,一開始單手還能玩幾下,現在雙手也已不能揮灑自如了。汗流浹背,由開始的微微喘氣已變成大口喘氣了,他停下來,坐在屋前的木墩上喘著粗氣。其實在剛才的舞劍中,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這首令他滿意的作品該起個怎樣的名字?第一次創作一個新的作品,他顯得非常激動,師傅曾教過他許多樂曲,都是別人創作的,原來創作一首樂曲還真的不容易,樂曲裏包含著創作者的諸多信息。師傅曾告訴過他,一首琴曲,首先是熟悉曲譜,曲譜熟悉後就是掌握整首曲子的技巧,什麼地方該用什麼樣的技巧來詮釋效果會不一樣。當技巧達到一定程度後,就得理解整首樂曲的意境,用情去和曲融合,情與琴達到高度統一,才能把整首樂曲彈得有聲有色,出神入化,讓人如臨其境,如夢如幻,曲終之後還沉浸在樂曲的餘音中回味無盡,很久都緩不過神來。當彈到一定程度,會從樂曲中感受到作曲者當時的心情和周遭的環境,這樣的彈奏將會深入到靈魂深處,觸摸到作曲者的內心是怎樣的一種情懷。最高的境界是在琴聲中聽出曲作者的性格和為人,誌向和抱負,以及他所處的境遇的凶險,甚至國家的安危。

而這一切都是大海的傑作,沒有這浩瀚無際的大海,將不會有那麼多神奇的自然現象,也就不會有那麼神秘的感受,更不會有這首令自己萬分滿意的樂曲。而這一切又好像是神靈的造化和指點,至少是海神的眷顧才有這首神曲的誕生。就稱之為《海神操》,對,《海神操》。他為想到這樣一個名字感到無比的興奮。想想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雖不長但也不短,那過去的一天天在他腦海裏反複呈現,他想要是再過幾日不見師傅,就想辦法離開這裏。

他開始整理行囊。先把琴擦拭後放入袋中,雖然那不是一把名貴的琴,但畢竟是舅舅製作的,這幾年那琴和他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這是一把普通的伏羲琴,杉木製作,漆麵黑裏透亮,散發著神秘的香氣,有一些像梅花的斷紋。那些書必須帶走,多數已經看完,有的已經翻閱數遍。還有那把劍也必須帶走,其他的都可以留在這裏。他忽然想到那猴子,如果那猴子願意跟他走,他是可以考慮帶它離開的。來時,和師傅兩個人,回時,和一隻猴子一起走,當然這隻是他的想法,那猴子現在在哪裏還真的不知道。不過最重要的是造船,怎麼能造一艘載得下自己和那些東西的船呢?他忽然想到島西側坡地上的那片竹林,於是一連幾天用那把劍砍伐了一些竹子,把它們削成長短整齊的竹竿,然後用草編成繩子,把竹竿一根一根連接起來,一艘簡易的船就做成了。船身長有兩米多,寬約一米,四邊還有圍欄,約有一個手掌的高度。

就這樣他又等了幾天,依舊是每天練琴,練劍,同時讓那竹子拚成的船多曬一曬,水分盡量少一些,使得竹船輕一些。曬了幾天,他開始練習在海上劃船,島西側有一個港灣,也是他準備出發的地方,在那裏一次一次的練習中,他不斷地改進著船槳,船槳也是竹子做的。他要等一個好日子,風平浪靜,萬裏晴空的好日子,他知道這個島離陸地不會太遠,因為來的時候用了一天時間,早晨天剛亮出發,太陽落山後就登島了。可是他的耳邊又想起了師傅離開的話: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去就來。如果就這樣走,萬一師傅回來,見不到他,那師傅一定會以為他出了意外,到處尋找他的下落。再說這會讓師傅的師傅,那個白發老頭不齒的,他也許帶著滿腔熱忱而來,但被自己的離去大大掃興。連這麼幾天都堅持不了,還想成為一代琴師,妄想。他仿佛聽見那老頭的恥笑,內心非常的矛盾。帶的幹糧已經吃完,每天靠野果充饑也不是個辦法,再這樣下去,自己會餓死在島上的。在島上開荒種地,也不現實,種子沒有,地是荒地,沒有工具開荒。再說師傅說去去就來,他以為過幾天就會回來,可一個多月過去了,師傅蹤影全無,他到底去了哪裏。他忽然感覺到,師傅的離去,也許是一個借口,是決心要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個荒島上,去領略大海的奇妙,最終實現天人合一,自然交融的目的。想想這些天的經曆,他似乎有所醒悟,特別是那首海上神曲《海神操》的誕生,使他更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他還是決定離開,隻要順著原路返回,一定會回到那個海岸的,如果恰好碰到師傅回來,也一定會在海上相遇的,到那時再說明情況也不遲。

11

終於等到一個晴天,阿牙開始著手離開。

海上很靜,為了減少重量,他主要帶了三樣東西:琴,書,劍。書最多也最重,幾大包,一冊也不舍得留下。母親給的刻有“平安”的玉佩帶在身上,但願能保佑他平安回歸。當然還有水,都裝在那些葫蘆裏了,然後拴在船舷上。還有野果,那是猴子給的,自從那次從屋頂上跌落,它們再未出現。酒葫蘆已經空了,也把它拴在船舷上。他是準備一天時間到達海岸,給自己下了決心,必須到達,不然就會困在海上。

紅日剛剛露出半個臉,他便開始把東西搬上竹船,一切整理妥當後,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孤島,還有島上的草屋,還有那看上去還黑黢黢的高山。要走了,一個月來,他和這個素昧平生的孤島有了深切的交往,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情感,總的來說,他應該感激這裏的一切。他開始把竹船推離海岸,然後躍上,開始搖動,自製的槳還行,一搖那船便開始移動。大約劃出去不到百米,他忽然聽到島上有嗷嗷的叫聲,抬頭便看見有幾個黑影,其中有一個站在岸邊朝他招手,隨後它身邊的其它幾個黑影也都嗷嗷叫著,不停地揮著手臂。是那猴子,他心裏感到莫名的興奮,停下來向猴子招手,嘴裏喊著:“小猴,我走了,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那間草屋就歸你們了……”喊了好一會,那些猴子仍嗷嗷叫著,不肯離去。他開始搖動船槳,覺得自己不能過多耗費體力,還得抓緊時間,於是開始向大海的縱深劃去。那島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一個黑點淹沒在大海深處。

紅日漸漸躍出海麵,他漂泊在紅色的海水中,想起自己樂曲的第一部分,那時他是在島上觀看,而現在他卻置身其中了,顯得非常激動,隻見那海水在他劃動下嘩嘩地向後退去。霞光萬道照射在他的臉上,大海就像那琴一樣,他的槳不停地撥弄著,每一槳下去,那海水就會發出和琴弦一樣的聲音,一直傳遞給那新生的紅日。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有些累,雙手已磨得生疼,便在茫茫的大海上稍作休息。此時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火辣辣地炙烤著海麵,他開始喝水,咕咚咕咚喝了半葫蘆,用海水洗了洗臉,覺得清爽了些,吃了幾個野果充充饑。感覺放書的那頭有些傾斜,於是把書向船中央挪了挪,抬頭望望,四顧茫然啊,那大海無邊無際,他似乎失去了方向。出發的時候是從島的西側離開的,方向應該是一路向西。而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向西,他看了看日頭,在天空的正中央,也就是說往太陽落下的方向劃,應該是對的。他又開始搖動船槳,劃出約一刻鍾,忽然感覺到那槳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幾乎要折斷,幸虧他準備了幾根備用槳。槳的上麵是細細的竹竿,下麵用繩子綁有一段剖開的竹麵,剖開的竹竿都是比較寬大的,易於劃水。原來船到了一片暗礁區,一端已經觸到了前麵的礁石,顯然他偏離了來時的航道,來的時候很順利,師傅雇傭的船夫一路向東,直達孤島。他隻好停下來,重新換用了一根槳。他觀察了一下太陽的方向,重新調整船頭,繼續向前。

一路向西,追隨著太陽的方向。

海上微微起了波瀾,風漸漸大了起來,不過是順風,阿牙的心情大喜,天助我也,輕輕一搖便可快速前行,使他省去了好多力氣。那海浪在風的作用下,一浪一浪推著他的小船,他一邊搖動船槳,一邊和海浪私語:“海浪啊,謝謝你了,我把你寫進了那首新曲裏邊了,如有機會,我會彈給你聽的,看看像不像你啊。”此時的他還在不停地環顧四周,如果師傅的船從附近過來,正好在這裏和他相會。他滿身的汗水慢慢被風吹幹,感覺涼爽了許多。忽然船被什麼東西頂了一下,整個一斜,他差點掉進海裏,可一包書還是滑入海中,他趕緊站穩,用手把琴帶抓住。剛穩定下來,海麵突然冒出一鯊魚頭,一下就把栓在船邊上的幾個水葫蘆給咬了下去,整個船被那鯊魚拉著開始旋轉。他慌亂中拿起那把劍照著拴葫蘆的繩子砍去,船一轉,沒砍住,他卻“啪”地一聲摔倒在船上,趕緊用手抓住欄杆,再砍,幾乎把欄杆砍斷,那繩子終於被砍中,斷了。船穩下來,他站起來,腿抖得厲害,船上被海水浸濕了,書也濕了。他整理好散落的竹書,開始劃行,但他卻有點力不從心,胳膊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還沒緩過神來,那船忽然被推著向前移動,鯊魚又一次浮出水麵,咬住了船頭的竹竿,一邊向前推,一邊用力撕咬。他舉起劍用盡全身力氣朝那魚頭刺去,隻幾下,血便染紅了海麵,仿佛早晨的紅日染紅大海一般壯觀。那鯊魚好像仍沒有鬆口的跡象,他情急之中揮劍一頓亂砍,近似瘋狂。此時他的劍就像那天空的閃電一般,每一劍下去,都閃爍著冷冷的光芒,隨後就是哢嚓哢嚓的聲響,猶如那雷聲。他成了樂曲高潮部分的那個將軍,在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敵軍一次一次圍困他,他一次一次把他們擊退,幾進幾退,幾退幾進,幾十回合不分勝負。那鯊魚把船頭的欄杆咬斷後沒入水中,船頭已經爛掉,竹竿被撕咬得粉碎,幾乎要分成幾部分,幾大包書隻剩下一包。他把琴抱在懷中,一屁股坐在船尾,全身顫抖不已。日頭已經西斜,他感覺到很餓。剛才也不知道那力量從哪裏來的,現在要再來鯊魚他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把沾滿鮮血的劍擱在一邊,他想找野果充充饑,可一個也沒了,他想起了那些猴子。

小船在風的吹拂下,慢慢向前移動,已經離開了那片血紅的海域。他在慌忙中回頭,忽然有幾隻鯊魚竄出海麵,在那片血紅的海麵上撕咬著,他的心頓時緊張得不得了,趕緊起身去搖槳,沒走幾步,那竹製的槳就哢嚓斷了一根。那些鯊魚在海麵上嘩嘩地翻滾著身軀,每一次翻滾都有血紅的海水被翻起,場麵真是血腥,他不知自己和那鯊魚是如何搏鬥的,能有那麼大的勇氣和決心。等他把新的一根船槳換好後,那海麵已經平靜下來,剛才那頭被他刺傷的鯊魚已經被肢解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成群的鯊魚在分享著各自的美味。他搖動小船,快速離開,前麵是未知的海岸,後麵是驚心動魄的海麵,這樣的經曆比那海上的雷電更加讓人刻骨銘心。

船到達海岸時,太陽的光輝已經變成血紅色,阿牙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上岸,全身已經濕透,抱著琴剛一踏上岸就倒在了沙灘上,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

此時,身後的大海一片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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