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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語

作者:佚名 2015-05-18 14:09 來源:同煤集團

  母親若在該九十有五了。所以說該,是因為不敢確定,我不敢確定是因為母親的粗枝大葉。正因如此,我對自己的生日也不敢確定,去年屬鼠,沒準今年就屬豬,反正是黑不溜秋的家夥。我想,自己一定秉承了母親的粗枝大葉,連對母親的記憶也是左一個片斷,右一個片斷。

1

  夕陽過早地出現在我幼小的記憶裏,以致回憶童年時總是一幅不變的夕陽圖景。
  太陽或許有,或許沒有,因為我不大懂太陽的變化,眼睛總是被一片灰蒼蒼的建築包圍著。這是一個被稱作“公立女子中學”的地方,它的前身是“教場”或“校場”,是明朝,清朝,還是民國的我就不明白了,至今也還是不明白,輪到我眼睛裏的時候已經是共和國了。
  學校靠著南城牆,像一個巨大扇麵的磚雕校門在北麵,就是說坐南朝北,東西兩側是高大的磚牆,大牆裏的房舍也格外高,格外雄壯,一切都高大無比,銅牆鐵壁一般。那時候我的心髒一定很小,一顆小小的的心髒被高牆圍裹著,壓抑便油然而生了。為了減輕壓抑帶來的痛苦,我喜歡在那個叫做亭台的台子上玩。被喚作亭台,卻並沒有亭子,亭子是幾根柱子支撐著一個頂,沒有牆,小巧玲瓏的建築。校舍是幾間巍峨、古舊些的房子,南麵一間房子極大,結構也複雜,房子裏還立著幾根粗壯的柱子,不止正麵,連側麵和背後都留著玻璃窗。房子前是方方正正的平台,是個較為開闊好玩的地方,三麵砌著矮牆,地麵鋪著碩大的青磚,青磚蒼老得鏽跡斑斑,仔細看方知爬滿了苔蘚。縫隙裏擠滿了青草,還綴著黃色、粉色、白色的小花,招來了螞蟻、螞蚱、甲蟲和蝴蝶。我把彩色蝴蝶叫“花大雀”,飛起來像一朵飄忽的羞答答的花,它們是我的玩物。蜜蜂也是有的,因為那間大房子窗前有兩株長得慢吞吞的槐樹,一串串白色的碎花散發著花香,引得蝶飛蜂舞。體格小的蜜蜂蜇人,被狠狠蟄了一回後再也不敢動了;大一些的不蜇人,叫做臭蜜蜂,聽說常常到廁所玩,名聲不好。
  亭台有三處台階,有十步二十步的樣子,記不清了。南邊的台階寬,是青色石條砌的,學校搞大型活動的時候,用厚木板一搭就是個可以表演的臨時戲台,幾個演員一齊翻筋鬥也施展得開。我不喜歡聽他們唱,喜歡看他們沒完沒了地舞刀叉劍戟。這樣的時候不多,隻有夏秋兩個季節偶爾一見,多數的演出都是在飯堂進行,那是學生就餐的地方。北邊是個不大的台子,幾個人表演還行,人多了便擠成了一籠饅頭。另兩處台階很對稱地列在亭台兩側,好像兩隻小巧的耳朵。因為小巧便顯得陡峭,一個人上下顯著寬敞,兩個人就危機四伏了。
  我最喜歡的是西邊的那個“耳朵”,坐在最高一層望去一片蒼灰瓦頂,起起伏伏似浪潮,心想,坐船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耳朵麵對著的是傳達室和校門,值守傳達室的是一位幾乎麵無表情的康大爺,老有校門外的人來騷擾,他不得不虎著一張嚇人的臉應付。原因我是知道的,學校有個澡堂,不知是哪個朝代的建築,極簡陋。一根鐵管通往外麵高台上井口的小水池,井口有個鐵把轆轤,轉動著轆轤用柳條笆鬥打上的水,通過鐵管輸進澡堂的大鍋。鍋足有一間房子大,砌在水泥池子下端,燒熱的水通過閥門送到泡澡的池子裏。因為隻有一個池子,洗澡是分日子的,我是在男子洗澡的日子才能進去。澡堂入口處原來掛著一個木牌,用紅油漆在兩麵分別寫著“男”和“女”。和家屬區的小廁所一樣,男的進去方便就把“男”字翻過來,方便過後把木牌橫放在矮牆上,下一位來了便知道裏麵沒有人。這樣做很麻煩,但實用。男女有別的概念大至就是因那個木牌種下的。因為洗澡是有規定的事,日子久了人們就不再注意這個木牌。外麵的人不知道這個規定,隻要蒙混進校門就往裏闖,走光的事便緣此發生了。康大爺一定因此挨過批,便不得不嚴防死守。
  康大爺像攔小雞樣阻擋伺機而入者的遊戲固然好看,可並不是我興致所在,我期盼的是康大爺那一聲悠長的放學電鈴,為此,我不斷走下台階瞅傳達室牆上的掛鍾,我知道長針短針走到什麼位置該拉鈴。拉鈴是外行的說法,實際是推閘,一個黑色的賽璐珞電閘,這是好多年後才懂的常識。
  太陽貼在西天一動不動,康大爺的掛鍾一定是走累了,也拖遝著不愛動彈。
  康大爺是絕對按照掛鍾行事的,他從來不照顧我的情緒,任我把傳達室的門檻踏破了也毫不理會。當然了,門檻是不會輕易被踏破的,它比我的腿粗許多不說,上麵還覆蓋著一層厚鐵皮,一定是早就知道有人希望把它踏破的緣故。
  放學鈴聲不響是無可奈何的事,好在我並不寂寞,坐在我旁邊盼著鈴聲的還有丫頭。丫頭是她的名字,她媽這樣喊她,其他人這樣喊她,我也這樣喊她。丫頭是個不愛笑的女孩,女孩愛笑才招人喜歡,不笑就成了一截木頭。因為她不愛笑,在做娶媳婦遊戲的時候就不適合扮演新媳婦的角色,丫頭好像並不在意,專心演著不苟言笑的伴娘。其實伴娘也是該喜形於色的,娶媳婦應該是喜慶的事情嘛,隻有死了人才苦惱,才哭。學校死過一個學生,是死在宿舍,家人來了就使勁地哭,比唱戲的調門要高出幾度,後來那個宿舍就空著,有人說有鬼,我悄悄去過,想看看鬼長的啥摸樣,什麼也沒看見,裏麵一派淩亂,空空如也。
  我不喜歡丫頭不愛笑的性格,但是喜歡聽她嘮嘮叨叨說話,她說著一口濃濃的河南腔,河南腔的特點是把很多字用四聲發出來的,聽得到擲地有聲的鏗鏘和語音拐著彎的樂感。如果有語言熏陶一說的話,丫頭是第一個給予我河南腔熏陶的人,這麼多年過去了,每聽到河南話便不禁想起那個不愛笑的丫頭,想必也顫顫巍巍,滿口豁牙了。
  在丫頭的鏗鏘聲裏,康大爺的鈴聲唱起來了。
  丫頭忽地關起嘴巴,朝湧出教室的人流張望起來。我沒有她那樣急,我知道母親總是最後一個從教室,或是從辦公室走出來。她從來這樣,她的腳步總是比別人慢半拍。

2

  母親動作遲緩的原因之一是用不著回家做飯。那時候我家隻是個遮風避雨,睡覺,間或辦公的地方,根本沒有炊具,餐具。
  慢慢地排在打飯隊伍後麵,我又尾巴樣隨在母親後麵,看著別人吞食,嗅著飯菜的氣味,我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口水。我以為巨大的吞咽聲母親會聽到的,可母親顯不出一絲急躁,依然是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在飯菜已經端在手上後,也是慢慢地走向餐桌。母親吃飯也斯文得不可理解,慢慢地夾起來,不光是看,更像是商量,商量說對不起我要吃你了。緣此,母親老是最後離開食堂,不了解的人準以為她吃得沒完沒了,其實並沒有吃多少,她飯量很小。
  晚飯後的母親名義上是屬於我的,可實際並不是。
  像所有的母親那樣,母親也給我講故事,也唱兒歌給我聽,但是我可以斷定她絕不是講故事唱兒歌的高手。她講的故事老是黑瞎子怎麼怎麼笨拙地掰棒子,掰一個往腋下一夾,如此一來早先夾著的一個就掉了,掰了一晚上結果隻留下一個棒子。老是一個段子就乏味了,她隻好換個套路,可最多也就是把黑瞎子換成熊瞎子,一聽就聽出了破綻。兒歌也無非是“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棱,啊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琴聲兒輕調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啊 ,娘的寶貝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夢中啊……”雖然反感歌詞裏把媽媽說成娘,可倘若改成媽媽,聽起來會更別扭,也就隻好那樣聽著了。
  更多的時候母親塞給我一本書就自顧辦公去了,她有永遠辦不完的公事,案頭的作文本總是老高老高一摞。她就著電燈,用一支蘸著紅墨水的蘸水筆,一筆一筆修改,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批語。母親的字稱不上漂亮,但絕對是工整,一流的工整,不大不小,清清楚楚。
  母親給我的讀物多是普希金,是一本圖文並茂的書。我沒識幾個字,讀得便似懂非懂,是圖畫幫助我讀懂了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一切都是淺淺的印象,隻有那個生著卷發,眼睛裏充滿神采,倜儻的普希金烙在記憶裏。
  普希金看膩了還有別的可看,比如《伊索》、《一千零一夜》、《十萬個為什麼》,不是很多卻老有。都翻膩了就翻母親的書,那些書於我都是天書,隻知道她的書很單調,是清一色的文學
  就著書入眠大至是那個年代養成的習慣,直到有了電視機後,這個習慣才得以扭轉。
  夜半醒來母親還在燈下,或者伏案,或者發呆,除了一盞燈光還有一個火星忽明忽滅。母親是吸煙的,這沒什麼可奇怪,她是東北人,東北的三大怪裏,除了“窗紙糊在外,生了孩子吊起來”,還有一個就是“大姑娘叼個旱煙袋”。母親吸煙是分場合的,隻限於家裏,隻限於辦公累了的時候,所以這個世界上見過她吸煙的人少之又少。燈光暈暗得睡意朦朧,煙氣似薄紗籠罩著母親的側影,側影的母親少了些許嚴肅,多了幾分女人的柔美。
  我說,該睡了,媽媽。
  母親說,快了,馬上就睡。說罷,她緩緩地離開椅子,撫了撫我腦袋,輕輕地拍著我,說睡吧,寶貝。
  雖然我早過了靠輕輕拍著入睡的年齡,可是一聲甜甜的寶貝,頃刻間將我送回了夢裏。我知道母親不會再多說什麼,她可不是那種說起來喋喋不休的女人,她的話金貴得很,說得文一點叫做沉默寡言。我想,她肚子裏的話一定在課堂說光了,與肚子裏沒有東西就拉不出屎同樣道理。我曾經留意過母親和人交談的情景,如果把句子裏的歎詞去掉,幾乎就是通順簡潔的一篇文字。
  許多許多年過後的一天,我遇到過一位母親當年的同事,因為他曾是母親的學生,對母親講課記憶猶新。他說你母親講課才叫精彩呢,初聽去波瀾不驚,不似有的人振振有詞,抑揚起伏般張揚,她是輕聲細語地娓娓道來,可是細細品味後,卻是字字璣珠,幾乎沒一句廢話。能得到同事的褒獎自然不是易事,老師那個職業從來是相互踩腳後跟的,文人相輕嘛,雖為人師表也難落窠臼。可是我也聽到過不同的聲音,那也是母親的學生,他講述過母親被出醜的事,說課堂上一個學生提出一個很刁鑽的問題,一定是這個問題遠出乎母親預料,母親停頓了停頓,說這個問題容我下去查一下回答好嗎?於是下麵響起了稀疏的噓聲。其實向母親發難的學生並不想知道答案,他需要的是看老師的洋相,而且得到了滿足。這一茬學生就是後來被稱作“狼奶養大的人”,對吃狼奶還是吃人奶我不想多說什麼,那隻是個已經過時的比喻,好老師壞老師自有公論,不是做兒子掙得來的,敢說的是母親投入了,盡力了。
  回過頭再說母親的慢。生活、工作同樣是慢的節拍。是性格?還是修養?令我莫衷一是。常說慢工出細活兒,教學的口碑可能得益於慢,可是慢在了方方麵麵,慢到了極致,就說不上好了。反正她就是這樣一個單調的人,就如一支一成不變的慢節奏樂曲流淌了一生。
  早上睜開眼睛總是一幅不變的場景。電燈熄滅了,母親圍著被子,借助從窗戶透進的晨光端著一本書,屋子靜得能感受到她胸中的起伏。這一刻我恨死了那種叫做文學的東西,這究竟是什麼玩意,魔鬼樣纏著母親,不讓她睡覺。我忽然發現此刻的母親很美,她曆來不會盤腿而坐,這半坐半跪的坐姿,猛地讓我想起圖片上的美人魚。
  我幾乎每天都坐在亭台的石階,眼巴巴地盼著母親放學,可是盼回的母親並沒有如想象般和我嘰嘰咕咕個沒完,清早起來的對話更單調得可憐,一句好好學,再見,就得再足足熬過整整一白天的輪回才得以再見。不過這已經叫我很知足了,因為我的兩個妹妹此時還在各自的奶媽家裏,她們隻有在周日才見得到母親。因為常年的疏離,見麵的一刻她們躲躲閃閃,羞怯似客人,每次回想起這一幕總有眼淚湧出來。

3

  在讀過的諸多懷念母親的文章裏,幾乎是無一例外地把母親作為人生第一印象去描述的。許是健忘的原因,我的第一印象卻是別的女人,是奶媽,我以為奶媽是勉強可以稱作媽媽的女人。
  母親生下我還要教書,還要忙著生我的妹妹,於是隻得將我輪流放在一個個奶媽家。我經曆的奶媽起碼三個,甚至是三個以上。粗枝大葉的母親一直沒有仔細談過我人生的這個環節,不單單是奶媽,許多的細節她都沒有說起過。反正我能記憶的就是這三個也疼愛過我的女人。
  頻繁地更換奶媽,使我像遊擊隊一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到頭來和哪一個也沒有太深厚的感情,這當然和頻繁搬家,以致坎坷的經曆有很大關係。不過我還是不能原諒我的冷漠,隨著年齡增加,我愈來愈懷想那一個個有恩於我的女人,讓我不能不自責我是個沒有良心的人。
  我稍稍大了一些的一天,問母親什麼是搖籃?母親說想知道你就到奶媽家去看,而後她說給我一個叫“大廟角”的地方。我去了,我渴望知道曾經養育過我的搖籃。
  奶媽的家還依稀記得,隻是淡得如一斑水痕,走得近切後才逐漸清晰起來。我膽怯地推開屋門,將屋子掃視了一圈才確信這就是夢裏曾經回來的地方。坐在炕上的老人疑惑地盯著這個闖入者,問我你尋誰?
  我說,奶媽,你不認得我了?
  奶媽終於認出了我,說,你是文象?
  我點頭。
  你媽好嗎?
  我又點頭。
  奶媽盯著我說,大了,懂事了。
  我還是點頭的同時在想,看來過去的我一定是不懂事的,可是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你媽那雙腳真好,大大的,看著就招人愛。奶媽無端地誇起了母親的腳,再看奶媽似有似無的小腳,的確是天壤之別。
  我說,我想看看我的搖籃,不知道在不在?這句話是母親教給我的,叫我一定要這樣委婉地說給奶媽。
  奶媽連說在呢,在呢,看著它就想起了你,我去拿。
  搖籃並不如我想象的那樣漂亮,是一個柳木片圈成的不倫不類物件,既不像笸籮,也不象籠屜,然而它的的確確是我幼小身體的安放之所。
  奶媽說,你要是喜歡就拿回去吧,放在奶媽家也是閑物。
  我試了一試,說,那我就拿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設想,要是麵前有一條河那該多好,這個近乎元寶狀的搖籃,豈不是可以當做小船來劃嗎?
  若幹年後,我為把搖籃從奶媽家拿走追悔不已,天下的所有思念有時候是靠物質維係的,比如一針一線,一個隻是閑物的搖籃。
  在第二任奶媽家生活的時候,我已經脫離了哺乳期,純粹靠粗茶淡飯就能存活了。可是這一次找奶媽就不比有奶便是娘那陣子容易了,原因是母親的條件較苛刻,她非要找一家能用細糧喂養我的奶媽。想想,那可是五十年代中期,這樣一個偏僻的晉北小地方,有幾家能天天吃細糧呢?母親很失望,但固執得不肯降低條件。終於有一家答應了母親開出的條件,前提是給我單獨開個小灶。母親樂了,管它大鍋還是小灶,能讓兒子吃到大米白麵就行。那時候的晉北人多以小米、蓧麵、黃米麵等等小雜糧為主食,母親對這些興趣不大,她是吃關東米長大的。其實母親錯打了算盤,我的肚子是天生的五湖四海,蓧麵、黃糕對我的誘惑力遠勝過精細的白米白麵。我學會了奶媽把大米稱作白米的叫法,奶媽一家吃不慣白米,嫌白米沒味道,不扛饑。奶爹是拉板車的苦力,一天要流許多汗,餓了腳腕子便沒力,奶媽便揀蓧麵、黃糕給他調劑。我才不管她這一套呢,她給奶爹一端上來我就猛搶,急得奶媽直喊,我的小祖宗,吃苦的日子長著呢,急啥?我不管什麼小祖宗老祖宗,不管你喊啥,喊了我還搶,不讓吃我就以絕食要挾,還左一個右一個翻著白眼給她看。奶媽說,這要是讓你媽知道了,我沒法交代呀!我說,我媽問起來,就說沒給我吃蓧麵就是了。奶媽拗不過我,或是怕把我餓死,遂不再堅持。從此我就敞開了大吃特吃我酷愛的蓧麵、黃糕。奶媽私下說,這孩子不嬌貴,好養。奶媽的話我聽到了,不知道誇我還是罵我。
  奶媽的擔心是多餘的,母親除了和奶媽有過口頭協議外,從來沒有過問過夥食的事。我前麵說過了,母親除了工作對其餘的事都是粗枝大葉的態度。
  那段日子留給我的印象是十分美好的,美好得想把它寫進我的回憶錄,不過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
  在取得了吃飯自由的勝利後,我得寸進尺,開始對奶爹的那輛板車發生了興趣。那的確是一輛很不錯的車,車轅上有兩個磨得錚亮的鐵環,是以前套牲畜時才使用的,那時候想必更漂亮。現在奶爹代替了牲畜,他比牲畜更沉穩,坐在上麵一定是件很愜意的事。我和奶媽說,讓奶爹拉著我出去玩吧,我不會添亂的,我已經是條漢子了,可以幫奶爹推車。奶媽說,沒聽說過漢子還尿炕。奶媽揭我的短。我說,這可是你說的,我隻要不尿炕,你就讓奶爹拉我出去玩。當天晚上我一口水也沒喝,第二天一早我指著褥子說,看見了吧,連個尿滴也沒有,讓奶爹拉我去玩。奶媽屈了理,隻好答應奶爹拉我出去。我美滋滋地坐在板車上,後麵跟著放心不下的奶媽,前麵的奶爹一邊將車轅一上一下地顫著,一邊哼著酸曲,哼的什麼聽不懂也記不得了,反正把跟在車後的奶媽逗得像小公雞“咯咯”個不停。坐在車上的我真想讓奶爹拉著我走遍世界,我知道奶媽是一雙半大的腳,跑步差點,走路沒有問題。
  世界的概念對蒙昧的我是模糊的,隻覺得鄉村就是大得無邊無涯的大千世界了。奶媽許願了,讓我到鄉村開開眼,我便朝思暮想。
  夏天到了,奶媽帶著我到鄉下走親戚。鄉下多好呀!水塘的水不深也不涼,我脫光了衣裳撲通一下就跳下去了,摸蝌蚪、摸小蝦、捉青蛙,魚太狡猾很難捉到,就是碰巧捉到了手,那家夥身子一扭,就從手裏滑脫了。我還學會了狗刨,當然也沒少付出代價,喝了幾口水忘記了,把站在樹蔭下的奶媽嚇得白了臉。在那裏我第一次騎了牛,也騎了驢,這些東西以前隻是見過,而今被我騎在屁股底下,而且騎出了經驗。總的體會是,驢多多少少有點脾氣,對我不友善;牛比較溫順,缺點是牛皮太滑,好像和身體缺少結構,騎著騎著就要往下滑。羊是絕對不能騎的,它體格太小,腿骨細得似木棍,隨時有折斷的危險,而且走的都是崎嶇的地段,不敢騎,萬萬不敢騎。
  該念書了,為了方便上學,母親著手給我找第三任奶媽。這一次有兩個奶媽供選擇,母親把決定權交給了我,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行使權力。我像個小大人被母親帶著到兩家考察一番後,我說讓第二家做奶媽吧。母親說,為什麼不是第一家?第一家挺幹淨嘛。我說還是第二家吧。母親又問為什麼?我沒有回答母親的為什麼,說您不是讓我決定嗎?就第二家。說著就爬到奶媽炕上。其實我內心不是沒有原因,第二家除了有差不多的奶媽,還有一個奶姐姐,奶姐姐很高大也很漂亮,我覺得能有個漂亮的姐姐是幸運的。
  歲月流逝,我至今也不知道小小年紀的我怎麼會有那樣的想法,漂亮!女人的漂亮在這個世界上真的那麼重要嗎?我常反省,是不是內分泌出了問題,催我早熟得過了頭。我終究沒有把潛在心裏的理由說出來,母親不知道,奶姐姐也不知道。
  我還是失算了,因為母親的調動我們要搬家,我不得不向漂亮的奶姐姐道一聲再見。我懊喪得不知如何是好,幹嘛非讀書不可呢?這次搬家雖非天南地北,可是再也無緣見到奶姐姐了,因為沒多久她嫁到了礦上。後來的日子裏我常想,這樣的結局也挺好,因為唯有這樣,她留給我的印象才永遠青春,陽光。

4

  搬家曆來被文人雅士們喚作喬遷,並且賦以“出自幽穀,遷於喬木”的寓意,可是我並沒能感受到詩經描述的這份美好。它對於母親或許有特別的意義,或許也隻是一次小小的折騰。我所以用“小小”去修飾折騰,原因是那個年代的搬家,尤其是像母親這樣的外來人口的搬家,是不必興師動眾的,我們幾乎就是蝸牛,人走到哪裏,家便搬到了哪裏,就這樣,一點也不帶誇張的。
  母親蝸牛樣前麵走,我是一隻懶蝸牛被母親的學生用自行車馱著,我已經騎過了牛和驢,一騙腿就坐上了後座。母親的學生似乎歲數都不小,個個壯得鐵塔一般,很輕鬆就把我推走了。那時候人們把自行車稱作“洋車”,另一個學生用洋車推著兩卷行李,徒步的兩個學生單手抬著母親的書架,另一隻手拎著裝衣服的提箱。寒酸的搬家隊伍就這樣逶逶迤迤出發了。當時的街麵還留著深深淺淺的車壕,巷子也細得不能再細,況且剛剛落過一場雨,讓人不免生出幾分萬水千山的感覺來。你或許問,辦公桌呢?床呢?書呢?起碼要有個水壺,暖瓶吧?告訴你吧,那些東西都不是我們的,就連撮垃圾的簸箕,掃地的掃帚,甚至連不起眼的鎖頭,都是從學校總務處借來的。不用說你就知道,母親天天不離手的書,全是圖書館的。借這些東西的時候母親都打了借條,把這些東西歸還後,我們差不多就赤條條了,夠無產階級的吧。
  等待母親的是這座城市東南角的另一所中學,那次搬家的不光母親,她帶的那個高中班也要集體遷到這所中學,後來的這個班就是這所中學高中排序的高三班,母親說出來就是“三班”,省掉了一個“高”字。母親說三班的聲音很親切,就像說她的孩子。
  我們的新家在同樣是一個老大的院子東北一隅,這個院子昔日是這所中學的分校,如今是我就讀的小學,這樣就不必給我找奶媽了。
  行李往床鋪上一攤,書架一擺,把提箱往床鋪上的角落一放,新家就算布置妥貼了。母親站在當地左看右看後,說就這樣吧。而後母親又從提箱裏取出那個白裏泛著青色的瓷娃娃放在借來的桌子上。說瓷娃娃好像不太確切,實際上是穿著和服的女子,很寫實地伏在一口缸沿的女子。那口缸是用來盛煙灰的,可是母親從來不把煙灰往裏磕。記憶裏母親的另外兩件心愛之物,一個是那隻黑色提箱,再一個就是書架。提箱的質地我無從判斷,說是皮質,可是找不到皮的質感,木頭吧,又不像。提箱有一雙銅扣,襯裏是淡粉色綢子,頗有幾分高貴氣質。母親的書架顯得怪異,它完全不是傳統的卯榫結構的整體,總覺得透著異域風情,六塊同樣寬窄的榆木板漆成了深紫色,立在兩側的木板上鑿著洞,平著放書報的木板留著有洞的榫,然後用楔子形狀,同樣是深紫色的木塊穿進去結構,看似簡易,卻也別有風格。遺憾的是這三樣母親的珍愛之物都不複存在了,瓷娃娃在文革抄家的時候不知因何名目抄走了,提箱在我插隊的時候也插了隊,在宿舍遭遇火災的時候毀掉了,書架則是毀於頻繁地搬家。我們從一間小屋子搬到另一間小屋子,搬來搬去把書架搬丟了。
  站在當今回想,搬家與我而言就如蛇蛻,每搬一次,我便更大一些。人生都有最後一次搬家,逃不脫的搬家。
  家裏除了母親的學生造訪是絕少有客人登門的,我想,哪怕是有一隻野貓來。也能讓眼睛亮一下,偏偏野貓也不肯來,母親曆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隻要手裏有一本書,案頭有一摞作文本就把自己搞定了,我怎麼辦?日子像沒鹽的菜索然無味,我不由思念起丫頭,她雖然不愛笑,但畢竟是玩伴。聽大人們竊竊地說她家裏出了大事,她母女奔河南了。可憐的丫頭你想我嗎?
  那天,太陽終於從西邊升起來了。一個曾經在母親舊日學校教書的老師到我家串門,讓我大驚的是,他帶來了一個以發條為動力的坦克車。不用說那是給我的,要是送給母親就太沒道理了,學校的人誰不知道母親不喜歡玩,也可以說不會玩任何玩具。我不管他們聊什麼,自顧埋起頭玩弄起那輛軍綠色小坦克了。自打那天,這位以前以老師稱呼,之後開始喊他叔叔的便是我家常客,每次都給我新的驚喜。小東西記不清了,大點的有礦石收音機和自己製作的幻燈機。如今礦石收音機隻有在博物館才見得到,當初那可是很了不得的東西,綠匣子裏有接線柱,把一根烏七八糟的所謂天線豎起來接上,再細心地扭動那個小小的微調,一根細金屬絲便在一塊銀色的礦石上滑來滑去,很快耳機裏便傳出了美妙的聲音。那個幻燈機更是妙不可言,硬紙片糊的機箱,兩塊有著凸麵的玻璃用紙卷成的鏡頭,用手電筒一晃,再微微一調焦距,牆上就出現了被放大的圖像。幻燈片是用玻璃紙畫的,有一套圖片畫的是一副眼鏡片上有了汙漬,戴眼鏡的人卻以為看到的物體髒了,就不住擦來擦去,結果鬧出了大笑話。
  從叔叔第一次登我家門,我就喜歡他,希望他經常來,這樣我就會不斷有新玩具可玩了。直到有一天早上,突然發現晾毛巾的小繩上多出一個,乳白色,像氣球又不是氣球的東西。反複打量了好久後,我什麼都懂了,即便全世界人都不相信,但是我的確讀懂了。

5

  猶豫了好久,這一段,寫,還是不寫?
  不寫吧,母親的完整性就會受到傷害,這已經是片斷了,缺了它就隻剩一把皮毛;寫吧,該如何落筆呢?想了又想,還是還原一個真實的母親好了,愛她就愛她的全部。
  家裏忽然換了一隻紅色燈泡,窗簾外麵又添了一層粉紅細紗,幾條彩紙粘的拉花呈弧形地向下一垂,原本土眉土眼的小屋,一下子湧出無限情調,頃刻間纏綿起來。
  這都是母親的幾個學生完成的,這群姐姐特別可愛,她們經常來幫著母親做些事情。日常的許多事情母親都做不好,她也知道自己在這方麵特低能。為了補上這一課,母親曾著力改變自己,她準備了毛線和毛衣針學著編織,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她的一件作品,後來連毛衣針也不見了。母親也嚐試過烹飪,在做爬肉條的時候,沒有煮肉就放進滾沸的油鍋裏,把豬肉炸成了黑炭塊。要說母親最拿手的隻能是煮掛麵,為此,家裏常常備有掛麵,輔料就是大蔥和醬油。
  那天晚上,母親的幾個學生陪著我,我問她們我媽呢?她們就笑著說,好事,你明天就知道了。她們笑的時候眼角流露著狡黠,是一種壞笑的樣子。她們平時可不是這樣,這讓我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我的性格裏有太多的敏感元素,一旦被激活,許多稀奇古怪的念頭會同時出現在腦瓜裏。
  母親結婚了。當我一覺睡醒時,已經成了事實,這就是昨晚母親學生說的好事,我從此懂得結婚是眾口一詞的好事。
  母親的婚禮是在母親舊日的學校,以茶話的形式舉行的,就在前麵描述過的,亭台那間大房子,在我缺席的情況下舉行的。我想象那一定是一個很貴族的Party,我後來見到過母親珍藏的一方淡粉色綢子,上麵有許多參加母親婚禮的同事寫的祝辭和簽名,裏麵有不少我十分敬重的人。
  回歸了社會生活主流的母親,和那位曾經買玩具討好我的叔叔,共同生活了41年之久。我問過自己,你說母親的婚姻生活幸福嗎?我沒有答案,答案在母親手裏。我隻能提供幾個細節,請更有智慧的人們去判斷。
  叔叔和母親結婚的時候他的前妻還在,是個無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叔叔要提供生活費,醫療費給她。也就是說,叔叔隻把身體合法地給了母親,他的工資還要養活一個病人和他的兩個孩子。他與母親的結合近似於AA製。這個女人我多次見到過,可憐的女人又瘦又小,是瘦骨嶙峋那種,她受過很好的教育,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精神病患者總是不停鬧騰,這樣一來,鬧騰到我們家便在所難免了。因為母親也懂日語,這位不速之客一來,母親即便忙得不可開交也得停下來應酬,於是便用日語和她交談。神經病患者往往語無倫次,她們說些什麼我摸不著頭腦,我所擔心的是她動手打母親。母親是不會打架的,連動粗口都不會,我準備隨時上前保護母親。我的確有那種意識,盡管並不知道是否打得過麵前這個氣勢洶洶的人。所幸的是這個神經病患者也是個動口不動手的謙謙君子,說話說得口水四濺了也還是信守做君子的原則。叔叔在場的時候,就發脾氣,讓她離開,她不肯,於是就拉著拽著動起了手。這樣的情景延續了多年,我不知道母親那一刻是何想法,煩,尷尬是一定的,還有呢?
  母親婚後幾年,叔叔的女兒也患了和她母親同樣的病,是遺傳。從此,母親除了照顧我們姊妹三個外,又添了一個病人。這樣的局麵一直維持到我們長大成人,粗略地算有20多年。母親很不容易。
  母親的婚姻經曆是我的生活課,生活的實質就是蜜和痛苦的混合物,也許狹窄了些,是我的理解。
  關於她的婚姻,從來不是我和母親的話題,好像從來沒有那麼一回事,與我們姊妹身世有關的那一段婚姻,是母親晚年才絲絲縷縷獲悉的,但並非出自母親之口。
  2001年春,兩個妹妹回了一趟東北,給我帶回了一把東北的黑土,還帶回了母親不願透露給我們的一些信息。
  我不明白婚姻觀是不是一個客觀存在,隻是對母親經曆的兩次婚姻疑惑不解,那簡直是時隔十餘年,不同導演導的同一出戲,母親自然是女一號。這個事實叫我不得不回到宿命的視角,探視母親,也探視這個陌生的大千世界。
  據妹妹說,母親的第一個丈夫,也就是我們姊妹仨的生身父親也是個已婚男子,而且已有過兩個男孩。許是血濃於水的緣故,那兩個男孩視我們為弟弟妹妹,他們的母親自認是我們的大媽。這種橫空而出的關係讓我搞不明白,這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際關係?我不想去梳理。還是來說母親,若用當今的說法評說母親那段曆史,母親充當的是“第三者”,是個不光彩的角色。可是,以母親儒雅高貴的人格去考量,是斷不會那樣行事的,裏麵一定有複雜的原因。如果非要把這段曆史說得順理成章的話,除了宿命還會是什麼呢?讓它謎一樣謎下去好了。套用一句現成的話,走你的路,讓人們去說罷。
  中國自古有為君諱,為長者諱的說教,諱來諱去,給後人留下了一部失真的曆史,可惜呀,可惜。

6

  小時候我急著長大,因為家裏沒有一個男人,我長大了就能為母親遮風擋雨。現在家裏突然出現了一個男人,他肥胖的身軀把我一下子壓回去了。
  我依然不屈不撓地長著,一天,母親說,你長大了,到學校住宿舍去吧。
  那一年我小學畢業,考入母親工作的那個學校,母親說我長大了就一定是長大了,莫非長大就意味著離開母親嗎?就像鳥巢的小鳥,羽翼豐滿了就一定得另外擇木而棲嗎?原來長大竟是這麼一回事呀!我說,離開我您行嗎?
  母親說,怎麼不行,有你妹妹和你父親呢。
  在母親嘴上,或者是心裏,那個叔叔就是我們父親。不知道妹妹是怎麼想的,我是難以接受,你隻是和我們共同生活,我的血管流淌的並不是你的血。正因為我的固執,在他介入我們生活的幾十年裏,我始終客氣地以您相稱。母親對我的態度默認了,她從來不把她的意誌強加於我,“父親”和“您”是有區別的,是大區別,我堅信她不會粗枝大葉到這種地步。
  記憶裏我一直是挨著母親入眠的,摸著她的肌膚,嗅著她的氣息,我睡得踏實,安然。而今睡在車馬大店那樣的通鋪上,呼吸的是彌漫著男孩子腳汗的空氣,我不禁懷念起貼著母親而眠的日子,我隱隱懂得那樣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年紀更大或年紀與我相仿的人,想必對眾說紛紜的“三年自然災害”有深刻的記憶,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一時間人們肚子空了,心也空了。
  我天生是喜歡運動的人,那時候,我每天早上都要繞著操場跑十圈,二十圈增強體質。母親見我的運動量那樣大,就把學校每天早上供應給老師的一個糖餅給我吃。糖餅薄薄的脆脆的很誘人,我說,把糖餅給我您吃啥?母親舉著水杯說,喝點小球藻也很有營養。我看見辦公室窗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裏麵養的全是綠色的小球藻。當時養小球藻很是風靡,凡是有人處,都見得到曬著太陽的綠水,據說在日光照射下的小球藻,繁殖更快,品質更高。
  相對地講,母親是挺簡單的人,輿論說小球藻有營養,她就拚命地喝,這多麼廉價呀?不久,母親果真發胖了,不過是一種病態的虛胖,到醫院一查,這根本不是健壯的胖,是要命的浮腫,原因是嚴重缺乏營養。後來才知道,小球藻原本是地球上最早的生命之一,它出現在20多億年前,是一種沒有進化的高效光合植物。僅此而已。那時候我傻,母親傻,還有不少人也傻,那樣洗菜水似的小球藻,怎麼能當飯呢?它若能替代糧食,還用得著農民頂著烈日種莊稼嗎?
  為了果腹,我學著同伴到郊外采摘能吃的東西,從此,灰菜、馬蛇菜、苦菜、野蒜,就頻頻出現在餐桌上。母親的加工手段單一,一律是用開水焯過了蘸醬或涼拌,偶爾才吃一次“素螃蟹”。這是母親老家的一種吃法,原本是把胡蘿卜絲、地瓜絲,加入調料和麵粉調製成糊狀,然後用素油煎製,煎過的糊狀物焦黃扁平似螃蟹,隻是味道距離螃蟹差之千裏。那時候的食用油金貴得很,母親也就難得一顯身手了。
  後來我在窗前搭了一個兔舍養起了兔子。兔子很可愛,隻是那張嘴要不停地咀嚼,於是我頻繁地往郊外跑,在尋找供我們食用的野菜時,順便解決兔子的溫飽。我涉足的地方越來越遠,因為市郊近處幾乎是不毛之地了。我想,人怎麼比兔子也不如,兔子尚懂得不吃窩邊草,人卻連草根也鏟除殆盡了。
  秋季一過,郊外便是滿目柴草,我必須另辟蹊徑。
  離家不遠是一個蔬菜公司,那還是統購統銷年月,許多商品是憑票證供應的,統購的蔬菜要從菜庫先運到蔬菜公司,而後再分發到下屬菜店銷售。每天傍晚,我們一群半大孩子就守候在拉運蔬菜車輛必經的道路兩側。運輸蔬菜的是蓄力車,要是牛車就走得更慢,蔬菜散著堆在敞開式的車廂裏。趁車老板不備的時機,我們就一哄而上,像一群土匪把手伸進車廂。這時候,醒悟過來的車老板就爹一陣媽一陣地吐著髒話,揮動鞭子好一陣子驅趕。車老板是虛張聲勢,並不下狠心抽,每每是趕走了這邊的幾個,另一邊又衝出一群,把車老板搞得暈頭轉向疲於應付。這樣的哄搶是勇敢者的遊戲,膽小者隻能跟在我們屁股後麵拾些雞毛蒜皮,最勇敢的孩子收獲頗豐,不過挨到鞭子掃射的幾率也大。不怕挨打,肚子才不挨餓,也算是歪理吧,管它呢歪理也是理。
  這樣搞到手的東西往往會出乎意料,當我滿載而歸的時候,母親並不如我擔心的那樣逼問東西的來曆。這讓我又明白了一個道理,和饑餓相比,道德永遠是第二位的。
  饑餓是饑餓,整個社會都是饑餓的狀態,那時候一聽說美國人把牛奶倒進了大海,真恨死了美國,該死的美帝國。
  母親一如既往地傾心於工作,讀書。有時候她在讀書間肚子就“咕咕”直叫,那聲音我們都聽得到。她每餐都吃得很少,她總是看著我們,讓著我們先吃,而後再動筷子。家裏沒什麼東西可吃,母親就衝一杯淡鹽水喝下去,“咕咕”聲止住了,可那是鹽水啊。母親把這樣自欺欺人的做法叫做“西(稀)餐”或“軟飽”,是知識分子式的黑色幽默。
  那天母親發現我的課本有嶽飛的《滿江紅》,問我讀懂沒?我說差不多吧。於是便把所知道的講給母親。她仔細聽後,問我別的詞還知道什麼?我不好意思說了,我的確什麼都不懂。母親放下手上的書,從嶽飛講到辛棄疾,又從陸遊講到唐婉,從辛棄疾唐婉講到《釵頭鳳》,我就是從母親的長談中得知,世上竟有“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這樣好文字的。
  噢,原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天空,母親的那片深遠,湛藍。

7

  1964年秋,是我人生的一個路口,遺憾的是這個路口不四通八達,迷茫中我選擇了插隊。我把這個打算告訴母親,她沒有問我為什麼,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你已經長大了。說話時,她眼角閃著亮,是一粒晶瑩的淚珠。母親很少哭,一粒淚珠足以說明她內心已經澎湃了。
  我沒有參加升學考試就報名插隊,之所以沒參加升學考試,是預防沒能升學遭到恥笑。我是個愛麵子的人,我早就斷定沒有一所學校會接納我,不是因為學業,是遺傳的政治問題早將我打入“另冊”,這一點我和母親是有共識的,隻是心照不宣罷了。
  母親為我做著插隊的準備,其實也沒什麼可準備的,我發現母親更加寡言起來,總是長籲短歎。我說,您別這樣,我會經常回來看您的。母親說,我沒有怎麼樣呀!是有點不舒服。我再沒說什麼,我的心上也不舒服。臨行前,學校組織相關人員照相留念,校領導、班主任、任課老師、插隊同學的家長紛紛來了,就是缺少母親。於是派人去找,學校的角角落落找了個遍,也沒找到母親。按說她早知道合影的事,她素來很守時,這一次卻失信了。
  合影沒有拖延,隻是缺了母親。她事過之後這樣解釋,說這次照相的確不能參加,因為裝不出一絲笑容。她的心思我完全理解,她遠不具備政治家的心理素質,她隻會把心思寫在臉上,倘若那天被迫站在鏡頭前,很難想象會是怎樣的效果。
  出發那天,我們都胸佩紅花,喧天的鑼鼓把耳膜要震裂了。我正站在車廂發呆,梳洗整潔的母親突然出現了,本來說好不來的怎麼變卦了呢?母親暈車,此行雖說不上遙遠,卻也有四五十裏路,路況未知,而且是敞篷大貨車,她受得了這樣折騰嗎?我頓覺不安。我說,您還是回去吧。母親說,沒事的,我準備了暈車藥呢。我又一番勸阻,她還是上了車。我想,去就去吧,看看也好,免得晚上一再失眠,我知道去插隊的不隻是我,母親的心也隨著我插隊了。
  為了讓母親少一些牽掛,插隊以後每隔一段日子,我就回來看望母親,農忙的時候就抽空寫信給母親。當時有一個很響亮的口號,“一顆紅心獻農村,改天換地誌不移”,改天換地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說了不算,一顆紅心全獻出去我也做不到,一定是生性裏太多兒女情長,我必須有一半的心留給母親。這話隻能想不能說,心懷叵測的人聽了會抓小辮子,扣大帽子,頭上的帽子已經夠大的了,我不想雪上加霜。
  母親風塵仆仆樣突然出現在我插隊的村子時,把我驚出一身冷汗,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這不會是做夢吧?這幾天總是不斷做惡夢,夢境裏的母親在受難,我卻愛莫能助。那時候村子的“四清”還如火如荼,大喇叭天天唱著“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我隱約覺得要出什麼大事了。城裏也不斷有消息傳來,都是些小道消息,說學校鬧得很厲害,我辯不清楚是真是假,是好是壞。我不能不去關心,因為那裏有母親。
  斷定了那確實是母親後,問她,您怎麼來了,識道嗎?
  母親說,怎麼不識道,來過嘛。
  母親是徒步找來的,她不會騎車,又沒有公交可乘,足足走了半天,沿途又有那麼多路岔,連我都迷過路,她能獨自走來說偉大也不為過。我說,您老遠來有事嗎?
  母親說,廣播說要降溫,給你送幾件衣裳來。
  她的話我將信將疑,眼下隻不過秋天她連冬天的衣服也拿來了,見她還帶了兩本書,問,您是要住幾天嗎?
  母親說,學校停課了,我請了幾天假,不方便嗎?
  我說,媽來了看兒子,這有什麼不方便的?住多久都行。城裏學校停課的事我也隱約聽說了,母親住幾天不是問題,問題是拿什麼招待她,我不想讓她看到我們日常生活的真實麵。所幸當時村子裏已經有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將母親安頓下,便找朋友討來些雞蛋,母親從不挑剔,有雞蛋和小米飯給我撐麵子足夠了。
  當天晚上母親和我說了實話,說城裏已經鬧得很厲害,而且還在繼續,她不放心村子裏是什麼情況便來看看。我說這不是挺好嘛,勸她不要太勞心。那一夜母親說了很多,說某某領導怎麼了,某某老師又怎麼了,我當然聽得出母親的弦外之音,她擔心的是我。我們都是草芥樣的小人物,麵對滾滾浪潮,前景如何誰也不能預測。
  三天後我借來自行車把母親送回去了,我為充當母親的腳力而自豪。母親堅持要我送到城邊止步,理由是村子裏那樣忙,再說母子已經見過麵了。我聽從了母親,況且我隻請了半天假。
  後來我終於知道,母親路遠迢迢送棉衣之前,我們家已經被她的學生抄過了,把徒有四壁的屋子翻得一片狼藉,那的確是一群可詛咒的狼奶喂大的歹徒。日後,我在插隊的村子也站在遠處觀望過抄家,我不想詳細地描述那個烏煙瘴氣的情景,隻覺得可笑,笑他們竟然是以“革命的名義”傷天害理。革命是個高尚的詞彙,可是被徹底濫用了。

8

  母親和我擔心的事情,還是不可阻擋地發生、發展著。此後,母親便處於“失業”的狀態,母親是那種事業型的女人,沒有學生可教便失了魂,生命也因此而萎縮,她一下子變老了。
  漫長的十年家裏發生了什麼我隻知道大概,因為我也自顧不暇。我曾為此自責過自己懦弱,但是不懦弱又能怎樣呢?比之於那些起來“造老子的反”,宣言“劃清界限”者的幼稚舉動,我的人性與良心似乎沒有泯滅。
  妹妹曾說起過這樣一件事。說那時候她正在讀中學,一次市裏組織“批鬥大會”,母親也列入被批鬥的黑名單。妹妹想逃避參加,可是班主任不僅強迫她必須參加,還勒令她走在隊伍最前麵。班主任的殘忍令妹妹不堪忍受,她不敢違抗,隻能在心裏淌著一沱沱淚水。母親麻木地站在台子上接受侮辱,她的女兒就坐在下麵,這樣的安排隻有法西斯才做得出來。這個班主任我認識,是昔日的鄰居,跨過了新世紀後的一天,偶然遇到了他,他說你不認識我了?我佯裝想不起來。他說我是某某嘛。我冷淡地“哦”了一聲。他伸出手,我沒有伸手就扭頭走掉。我自認不是嫉惡如仇的小人,但是對他的示好,我失禮了,我沒有資格一笑泯恩仇,尤其是對母親的恩仇。
  接觸過一位我很尊敬的天主教神父,我向他討教懺悔的意義所在?他的回答好像很含糊,大意是懺悔不全是神的恩賜,赦免,主要還靠懺悔者自身的道德修複和行為的反省來完成。人做錯什麼事不可怕,怕的是不以為錯,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
  母親寫檢查的場景我是見過的,一次回城看到她又在桌子前一筆一劃地寫著什麼,見我回來,她急忙收拾起來,我知道她又在寫了檢查,也隱約看到標題的字跡依舊是那樣工整,熟悉。她對文字一貫是很敬畏的態度,不管寫教案、批改作文、還是寫檢查,都是很認真的,甚至能延伸到和文字相關的其它領域。記得在國務院公布了漢字簡化方案後,為了率先積極推廣,母親的學校組織全體老師參加漢字簡化比賽,那次比賽母親得了獎,獎品是一個深褐色的,紙質硬皮筆記本。我對那個獎品沒什麼好感,母親卻好像很看重那微不足道的獎品。隨著對母親的了解,我懂得她看重的並非獎品,是骨子裏對知識的尊重。我當時很想看看母親檢查了些什麼,可是母親一把鎖頭把它鎖在了抽屜裏。她的嘴巴也是上了鎖的,她絕少說那期間遭遇了些什麼,她不肯讓我替她分擔那些不愉快的東西。我猜想,母親的粗枝大葉或許正是她獨有的處事、生存技巧,她用隱忍把許多應該傾吐的話壓在胸中,極力避免了有難同當,否則就隻能是善良得近乎愚鈍,錯以為藏起的東西是病毒,咽在自己肚子就免得貽害了我們。
  強加給母親的諸多罪狀中,最莫名其妙的就是“特務”。她早年去過日本,但是去過日本就一定是“日本特務”,這樣的邏輯是無法服人的。因為在根子上就謬誤,這罪名自然無法坐實,不然也不會不了了之。以母親對許多起碼常識的匱乏程度而言,她除了精於教書的業務,在其它方麵都很差勁,再說,她從來不主動關心時政,在栽給她的那些罪名裏,隻有“白專道路”一條靠譜,因為與當局提出的“又紅又專”貌似分庭抗禮。記得文革結束好久,家裏鬧了個笑話。那天請來師傅給家裏裝電話,在師傅屋裏屋外房上房下忙乎時,母親說了一句極驚人的話,她說,安個電話這樣囉嗦,還要通電線?裝電話的師傅笑了,我也笑了。母親問,你笑什麼?買個電話不就行了。我的笑是因為忽然想起她曾經有過“特務”的頭銜,舉報母親是特務的人太抬舉母親了,這樣無知的人如何做得來特務?特務從來是高智商的職業,母親不夠格,她的智慧也隻能當個教書匠。

  為了伸張一點小正義,我得罪了記工員,進而又得罪了我的生產隊長,隊長打擊報複派我到城裏拉土糞。
  記工員有點二百五,反正計算能力極差,算了一筆糊塗賬還不許人家爭辯,我實在看不下眼就說了句公道話,說你確實少算了兩分工。記工員一下子急紅了眼,罵罵咧咧嫌我多管閑事。我不客氣地回了一句,說我是仗義執言,路見不平就該拔刀相助。我估計這句文縐縐的話他未必聽得懂,再說我的語速極快。哪料他聽了個半懂,而後抱起腦袋,叫著喊著找隊長,說我要和他動刀子。隊長一聽,說這還了得,這不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嘛?於是把我告到了工作組。工作組是縣裏派來指導運動的,組長姓郭,對我還有點好感。我把事情從頭說了一遍,最終郭組長還是認定記工員算錯了賬,必須糾正,對我則口頭警告一番,讓我不要胡說八道,說,什麼拔刀不拔刀,多刺激呀。我慶幸那天沒有隨身帶那把藏刀,要是帶了,就不容易說清楚了。
  沒想到郭組長的話猶在耳,隊長就秋後算賬了,隊長和記工員是利益共同體,早該想到的,怪自己太孟浪了。我不能違抗隊長,我的小命就攥在他手裏,要是拒不服從就中了他的圈套,日後他就有理由不給我派活兒,往死裏整我,沒辦法,誰叫我不是啞巴來著。
  進城拉土糞無非是用板車四處搜尋生活垃圾,髒和累我一點都不在乎,在乎的是既然進城做活兒,回不回家?見不見母親?見了母親怎麼說?母親雖然受到了政治衝擊,但本質上依舊是體麵的人,她一旦知道我在她眼皮下灰頭土臉地與垃圾為伍,她心裏該多痛苦呀!我心裏抱著一個團進了城。進城頭一天,我埋起頭拉著車找偏僻的地方走,害怕遇到熟人,走得腿都酸了連一點垃圾也沒拉到,不是幹淨得沒有垃圾,是沒心情。
  當天晚上我就睡在了“糞店”的大炕上,“糞店”是村裏租下來供拉土糞的人下榻的。拉土糞的人給自己取了個不太雅的名字“糞猴兒”。他們身上總是積滿灰土,還散發著腐臭,不規矩的“糞猴兒”還做一些偷盜的勾當,把整個“糞猴兒”隊伍的名聲搞臭了,走到哪裏都像過街老鼠,不是遭遇喊打,就是被白眼伺候。大炕燒得燙人,空氣裏彌漫著尿騷和腳臭,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恍若有一道坎橫著,要是越不過去,這“糞店”便是我的滑鐵盧,我這輩子就此完蛋了。我悲觀得要死。
  整整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回家了。那時候母親已經從“牛棚”回來,興許是“牛棚”被鏟除的緣故,反正母親賦閑,不再受批鬥、寫檢查、受“牛棚”的勞役之苦了。我說,生產隊缺少肥料,我主動要求到城裏拉土糞,您不反對吧?母親笑了,說,怎麼會反對呢?我們又能在一起了,多好呀。這時候的母親除了失意,還添了孤獨,因為兩個妹妹都不在身邊,一個遠在寧夏插隊,另一個雖嫁在城裏,見一麵也不易。我說,那我就住在“糞店”,這樣幹活兒方便,有空就回來。母親說,何必這樣,回來了就住家裏。她的話叫我慚愧,我太低估母親了,經曆了大風大浪,她的情懷比彩虹更寬廣,豁達。
  此次被發配到城裏拉土糞一做就是幾個月,我不僅能輕車熟路地做好這份活兒,甚至想感激我的隊長,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次曆練對我一生有莫大好處,古人說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應該是真理。有時候磨難是很好的老師,既然能夠挺直了腰杆做個好“糞猴兒”,世上怕是再沒有過不去的坎了。我所以敢這樣感慨也是受到了母親的啟發。當時的政治氣候並不明朗,迷迷茫茫地不知將向何處去。母親多次說,我已經學會怎麼養豬了,豬食如何煮,豬生了病如何醫治,冬天生了小豬如何護理,我都懂,將來退了休我就到你們村裏養豬。母親說得氣宇軒昂,頭頭是道。我早聽出來了,她是給我打氣,我不相信她從心裏會喜歡上養豬,她真正喜歡的還是教書,她說“退休”的真實含義是母親那一類人獨有的隱憂,隻是局麵的發展沒有她擔心的那樣糟糕。
  若幹年過去,“什麼都是浮雲”一時間成了口頭禪,很想說這是什麼屁話?且不說常挨批鬥,蹲牛棚是何滋味,就是給你輛加了圍板的板車,再給你一把鐵鍁,當你弓著腰不停喘著粗氣吭哧的時候,你還說得出這樣的俏皮話嗎?“浮雲”?我看是浮躁吧!

9

  母親是以人民教師的身份退休的,這令她寬慰不已。那時候妹妹從寧夏幾經輾轉調回到母親身邊,我也結束了十一年插隊生活,到煤礦當了工人,一切雲開霧散般美好。我想,遠離了江湖,跳出了是非,一定有全新的生活在等待著母親去享受了。
  萬萬沒想到的是,退休後母親的新生活依舊以讀書為主旋律,這讓我對姨姨說過的一句話產生了懷疑。姨姨對我母親的評價極高,說姊妹裏數我姐聰明,愛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是你姥爺的掌上明珠。早聽說過姥爺出自書香門第,這樣家庭的子女受到詩書熏染也是正常的事,為了應酬工作讀一點書是可以理解的,現在可是退休之人,莫非還沒讀夠?我不是反對她讀書,是她讀書的樣子很苦,很像個刻苦的小學生,讀著,想著,偶爾還寫著,很折磨人。我好歹進不了她那個境界,我老想,如果人可以和書結婚的話,母親毫無疑問會選擇書做伴侶的。這便是我懷疑姨姨那句話的理由所在,人來到世上首要的是生活,應該是豐富多彩的,如果讀書占掉了生活太大的部分,這樣的聰明就值得懷疑了,反正我是不會效仿的,我寧可愚蠢。
  既然阻止不了母親讀書,我就設法分散她的注意力。那年秋天,我在院子挖了一個大坑,把挖出的磚頭瓦塊換成腐土,使之成為一個花池,又跑到苗圃要來幾株葡萄秧埋在土裏,而後用塑料布草袋和草灰覆蓋住。第二年開春,葡萄秧發芽了。葡萄的長勢很好,我用木杆搭起了一個永久性的葡萄架,從當院一直探到了房頂上。
  葡萄是需要大量水分的,從此母親有了活兒做,她不停地用臉盆端水給葡萄澆灌。她樂於為葡萄澆灌是有目的的,她惦記著葡萄長大了能搭出一片蔭涼來,然後提一把椅子來乘涼、讀書。她念念不忘的還是讀書,那一刻她腦子裏一定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情畫意了。
  二舅寄鬆子兒榛子的郵包裏夾帶了幾顆君子蘭花籽,母親好不高興,捏在手裏研究了好半天。據傳,當時的東北把君子蘭都炒瘋了,有的一夜暴富,有的傾家蕩產。母親不期待這樣的結果,隻巴望弟弟寄來的種子開花結果。為了配合母親,我買來深裝的君子蘭專用花盆,還有花土和花肥。君子蘭屬於肉根植物,一定要鬆軟、滲水性強的土壤,這是母親依照二舅吩咐要求的。
  母親的退休生活逐漸多樣化起來,讀書、澆花、賞花,對於電視她從來沒多少興趣。她的生活依然單調、枯燥。
  記不清什麼時候,母親對丹青產生了興趣,這應該歸功於我姨姨的引導。姨姨是北京一所學校的老師,她教的是音樂,可是她的真愛是美術,在老年大學學過後就畫了起來,並且把作品寄給母親看。母親看得愛不釋手,就萌生了學畫的念頭。筆墨是現成的,我們又買來國畫顏料、宣紙、細毛氈子以及簡裝的《芥子園畫譜》。母親有沒有繪畫基礎我不知道,總覺得她出手不凡,臨摹了沒多少日子便很有模樣了。我終於相信姨姨說過的那句話了,母親就是聰明,倘若她當年立誌丹青,世上準會少了一個語文教師,多出一位女畫家來的。
  母親畫的最多的是山水花草,院子的葡萄也入過她的畫,每一幅都有些意境。母親的書法功力不行,寫出的字和硬筆字無異,她懂得這樣的字上不了台麵,可是光有花草遠不是完整的作品,於是就請老伴書寫題跋。叔叔飽受傳統教育,寫的毛筆字很漂亮,我們家的春聯都出自他手,連鄰居的春聯他也包攬下來了。叔叔落好了款,又用朱紅象征性地畫過印章,一幅完整的花草便問世了。
  母親很罕見地畫了一幅海棠,這一定是她的得意之作,甚至把得意寫了滿臉。我從來沒見過海棠樹,感覺新奇,海棠下有一草庵,裏麵有個撫琴的窈窕女子,背景是渺渺遠山和雁行。我說,怎麼取了這麼怪異的名字?叫海棠圖,撫琴圖多貼切呀!母親說,叫《欲說還休》難道不好嗎?我是和母親打岔,我並不懂丹青,也無意說服她,是逗她玩。母親沒有解釋為什麼取名欲說還休,既然她認定了就一定有道理。我查過,欲說還休是辛棄疾的句子,不知她為什麼偏愛這一句,讓我說“天涼好個秋”也是好句子,她畫的是秋意很濃的殘花,衰草,歸雁,那女子的琴聲無疑也是嫋嫋的秋韻了。我一直想和她探討那個句子的意味,以為她總會有說辭,可拖來拖去終成遺恨,而今不得不欲說還休了。
  作畫畢竟是勞力勞心的事,母親隻能偶爾為之,我們老想勾引她多參加些娛樂活動,比如跳棋、撲克之類,她表現得總心不在焉,玩得人掃興。有時候叔叔同事來了就擺一桌麻將牌,照理說這是最最簡單的遊戲,基本上不需要多少智力。有時候母親也湊在桌前看熱鬧,可是看來看去一點也不入門,連基本規矩也不懂。思來想去還是不愛,一個能把《論語》說得頭頭是道的人,竟然弄不明白十三張牌的組合排列?鬼才會相信。
  母親最高興的是姨姨來看她,姨姨一來,母親就恍若回到了童年,臉上綻出的是童年的真,童年的傻,說些我們聽了莫名其妙的話,好像陷入童話中。她們幸福地回憶,也痛苦地思念,因為這時候的二舅已作古,大舅在很久很久前就不在了,這世界可以敘舊的隻有她倆。
  我知道母親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故鄉一直是她的一個心結,因為她自從進入關內,就再也沒踏過那片養育了她的黑土地。隨著年紀增長,體力不濟,故鄉離她更遠,更渺茫了。還是在三十多年前,我曾想替她去完成這個夙願,母親欣喜若狂,一邊為我準備行裝,一邊設計日程。不料我的行程在故鄉的門檻前被迫止步。那是一個灰蒙蒙的日子,我留宿在唐山灤縣一位朋友家,朋友說,長春那邊“武鬥”得很凶,聽說動了槍,還動了炮,都血流成河了,還是別去的好。朋友繪聲繪色的描述讓我猶豫了,說實話,我缺少一往無前的勇氣。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我對自己說,你冒那個險不值得,你還有用,至少母親還需要你。我說服了自己,朝著故鄉的方向深深鞠躬後,原路返回了。母親沒有責怪我,她或許覺得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我也這樣想。
  姨姨是突然離世的,我的姨姐直接把信寄到礦上,我的心刹那間慌了。此前好長日子母親沒見過姨姨來信了,她雖然疑惑,但不敢往壞處想,因為姨姨的身體一直很好,讓誰說閻王爺也不會找她的麻煩。我絕不能把姨姨的噩耗告訴母親,這是很原則的,我騙她說,一定是姨姐愛人的官司要開庭了,現在打官司麻煩得很,要拖很長日子。我是在胡說八道,我根本沒打過官司,對打官司一竅不通。母親一定信以為真,因為這個事情她也知道一二。母親好像度日如年。又過去好長時間,還是沒有姨姨的音訊,母親便自言自語,官司這麼長時間了,該完了吧,這可憐的孩子。母親說的孩子指的是姨姐愛人,他替上司背黑鍋,是蒙冤的。再後來,母親也不提官司二字了,連姨姨的名字也不提,她淡定得讓我不知怎樣勸慰是好。母親終究是怎麼理解的,我無法探知,她一生讀書,把自己也讀成了一本書,一本我永遠讀不懂的書。
  母親顯然是老了,手裏還捧著書,眼神就遊走了,要麼在賞著君子蘭間就發起了呆。我對於老是這樣定義的,當一個人靠回憶度日的時候,那便是真的老了。這時候我就極力不去打擾她,讓她在回憶裏遊弋,愉悅。
  1998年初冬,和母親攜手四十餘年的老伴先走了。我第二次見到母親哭泣,第一次是哭泣我的愛女夭折。她哭泣得並不激烈,卻發自很深的地方。那是母親今生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從此她的天空再也沒晴朗過。老伴的過世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這就是為她的丹青生涯畫了句號。我無力給母親換一個全新的生活環境,即便能,那也無法療治她心靈深處的創傷。我做得到的,無非是把容易睹物思人的物品收拾起來,縈繞在腦子的唯一念頭是,母親啊,你一定要挺過來。
  母親到底還是挺過來了,為了我,為了愛她和她愛的人,她創造了奇跡。

  10

  這是母親最後的片斷。
  母親終於跨進了新的千年,記得那一刻全世界的人都瘋狂了,好像跨過了這個節點會長生不老。母親對於窗外的喧囂沒有任何反應,連些許新千年的概念也沒有,好像已經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一副漠然的態度。
  那一年拆遷分了樓房,我背著母親上五樓,母親的腿腳已經不利落,我不能讓她受累。母親背過我幾次一定不可計數了,我隻回報過兩次,前一次是叔叔過世不久的一個傍晚,母親突然流鼻血,大股大股地流,冷敷、堵塞的手段都不見效,便打車去醫院。急救室的醫生已經下班,聽說住院處的病房有專家值班,我就又背起母親往病房跑,那一刻我心急如焚,血順著我後背往下流,留下一路血跡。兩次相比較,我感覺背上的母親輕多了。
  把母親背上了五樓,母親問,這是哪兒?
  我說,是您的家呀!
  母親說,我們家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我無言以答,從平房搬出時我說過我們要住樓房了,她當時還點了頭,還說過好,可是幾個月過後就刪除得沒有了痕跡。我說,這就是舊日平房換來的。她似乎明白了一下,又似乎仍稀裏糊塗。
  怕母親不習慣新鋪的地板磚,我攙扶她走來走去熟悉新居,走進廚房時,母親望著窗外問,這是什麼地方?
  我說,就是早先的學校呀!
  母親顯然是迷惑了,問咱們原先的屋子,屋子前的葡萄呢?
  我說,不是和您說過拆了嗎?葡萄移到花盆裏了。葡萄的確在花盆,不是移過去的,是剪了一枝插進花盆,居然活了,不過長得瘦鬼毛長,像得了癆病。
  母親又問,亭台和校門呢?
  我說,都拆了,變成商店了。
  母親歎息說,都拆了,開會的人不在了,放學了,康師傅也下班了。那時候正放署假,學校沒人影,也沒有聲息。
  她的記憶有些混雜,她從來沒有從這樣一個視角鳥瞰她生活過的環境,這或許是感覺陌生的原因。可是對時序的顛倒怎樣解釋呢?比如她說的會議室,也就是她舉辦婚禮的那個大屋子,它早變換了用途,先是校辦工廠,後來租出去當了印刷車間。她提到的康師傅就是老早守傳達室的康大爺,他待我不薄,他喜歡吃油炸豆腐,記得油炸豆腐是用線穿成串賣的。他自己吃,也時而撕下一塊給我吃,這時候他就說,你媽真是好人,平易近人,講禮節,那麼多老師,就你媽和我老漢您來您去打招呼。記得康大爺留著很長的指甲,被紙煙熏得焦黃,可並不妨礙油炸豆腐好吃,嚼著油炸豆腐的我仿佛享受著母親的蔭涼。康大爺早就去世了,是母親說給我的,但在剛才的歎息裏全變味了。在她眼裏,近的東西模糊,遠的反而清晰。有一點是沒錯的,我們又回到了生活的原點,我對母親的記憶就是從這裏出發的。
  足不出戶的母親過起了更加單調的生活。書依舊讀,確切地講是在翻,是慣性在作用,有點像有人喜歡挖鼻孔,挖一挖就了卻了生活的一項內容,無目的可言。筆記本和筆就在枕邊,想起來就塗幾筆,記的也是瑣事,牙膏、雞蛋,都是記錄的內容。
  這年春節,妻子突然和我說,媽的性格變了,以前吃飯的時候她總是禮讓再三,可口的東西她基本吃不到口,現在飯菜一上桌,她就把筷子伸進肉盤子。我說這應該是好事呀!能多吃點說明有食欲。可惜這樣的狀況沒維持多久,母親的身體就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她躺在床上的時間多得失調,行走活動變成了一件難事,有時起臥都不能自理。我馬上跑到醫院找母親的學生商量,學生是院長,她帶來醫院的內科主任給母親檢查。檢查的結果是母親的各樣功能沒有病變,即使住進醫院也沒什麼手段,人老了都是這樣。
  母親成了一個不吵不鬧的小孩,除了喂飯的時候扶起來,更多的時間就是躺著,或者昏睡,或者睜開眼睛看看四周。有時候來了勁頭,就示意給她取一本書翻,翻的最多的是《兩地書》,是不是因為《兩地書》的篇幅精短的緣故,不得而知。母親的交流功能已經很差很差,一切靠會意溝通。母親的聽覺一直是很好的,隻要聽到足音,就知道是誰,而後張開眼把視線投過去。當然了,這樣的反應隻限於她親近的人,別的人怕是通通不認識了。母親屬於那種鮮有朋友的人,她活動半徑很小,幾乎是點和線段,即便勉強算作麵積也微乎其微,要好的同事也就寥寥幾個。一次她的同事兼老鄉王老師來看她,母親恰巧正醒著,我說,媽,您看誰來看您了?王老師也幫腔,說,你想想我是誰?你肯定認識的。母親愣愣地盯了好久,還是搖了頭。我雖然替王老師感到冤枉,可是我無能為力,曾經是多好的同事啊!這一幕深深印在我心裏,這一定是任何人休想逃脫的鐵律。我曾經和尊敬的那位神父聲明過,說有朝一日在大街上遇到您,卻記不起您尊姓大名的時候,請神父原諒我,我是個俗人。
  這年7月13日天氣熱得異常,是一種不把人的汗水逼光不罷休的熱,連一動不動躺著的母親,額頭上也是汗津津的,像剛剛被淋過。母親是以流食為主的,為了給她補充水分,晚飯裏格外加了蔬菜汁,她吃得似乎很滿意。
  飯後,我們坐在電視前等著從洛桑傳來好消息,2008奧運會的舉辦國,要在這晚浮出來了,它的宣布就是閃電樣幾秒鍾的事,可都怕錯過了。
  母親的臥室突然有響動聲,這是她要有動作的信號,原來是想到廳裏瞅幾眼電視。我把她扶到沙發上,希望她與我們共同見證那曆史的一刻。直播在繼續,母親看得迷迷瞪瞪,不大工夫後就沒了興致,示意回臥室休息。
  直播結束已經很晚了。母親麵壁而臥,不時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摸摸她的頭,汗水早退去,涼涼的,心想,母親又能睡一個好覺了。
  我背靠著母親躺下,幾乎和她貼在一起,我喜歡聽她的呼吸聲,就如兒時離不開她的肌膚,離不開她散發的氣息……昏昏沉沉中,我忽然聽到背後“嗵”的一聲響,沉悶的聲響過後猛地萬籟俱寂。我一下醒了,看窗外,東方已發白。母親依舊麵壁而臥,試了試她鼻息,又去摸她的脈搏,我醒悟了,剛才沉悶的響聲是母親心髒最後一跳發出的,是她離別我的簡短宣言。
  母親毫無先兆地去了。
  母親的葬禮極盡簡單,也極盡了奢華。說它奢華,是因為這一天有十幾億人歡慶,太陽也發飆地給大地增溫;然而畢竟還是極盡簡單的,我寧願是這樣,母親一生不愛張揚,她活得拘謹,紮實,這樣去謝幕符合她一貫的風格。
  沒有儀仗,沒有挽聯,一句追思的悼詞也沒有,連那個二踢腳都顯得多餘,就送她上路了。
  妹妹悲傷地哭著,妻子悲傷地哭著,母親的孫輩也悲傷地哭著,我的淚落進了心裏,要是也滴在地上,母親該怎麼走呢?
  我說,媽媽,小兒說您還在的,隻是您的前一種存在形式結束了,另一種存在形式才剛剛開始呢。(作者:同煤雲岡礦退休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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