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周末：難以麵世的煤礦評估報告
“成南嶺煤礦資產行政沒收評估報告或沒收評估信息，蒲縣政府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既沒有製作過也沒有獲取過，更沒有保存過。”
自從2014年9月祖茂治向山西蒲縣政府申請信息公開，蒲縣政府一直這樣答複，認為申請公開的內容本身不屬於“政府信息”，故作出不予公開的答複。
提起“成南嶺煤礦”，有一個人不能越過，那就是金道銘。
6年前，金道銘擔任山西省紀委書記期間，督導了“山西煤焦反腐第一案”，成南嶺煤礦屬於涉案資產，蒲縣原煤炭局黨總支書記郝鵬俊及妻子、內弟因此礦鋃鐺入獄，成為轟動全國的“貪腐典型”。
成南嶺煤礦六證齊全，煤質優，煤層厚，儲量大，是令煤老板們眼紅的一座煤礦，價值數億元。郝鵬俊被捕後，蒲縣政府便將成南嶺煤礦沒收，在未經過公開拍賣的情況下，以不足8000萬元轉讓給蒲縣宏源煤業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宏源公司)，通過相關報道可以看到，其老板馬長江與金道銘有過多次交集，金對馬名下的企業關愛有加。
祖茂治，江蘇人，是承包成南嶺煤礦采煤工程的工隊隊長，因其大量投資也被混作煤礦資產沒收，搞得家徒四壁、債台高築，多年投訴無果，才想到申請蒲縣政府公開成南嶺煤礦的沒收評估信息，以甄別屬於自己的財產。
2014年7月16日，本報以《山西煤焦反腐第一案疑雲》為題，對這宗“腐敗案”背後隱藏的問題做了報道，當時有關部門負責人曾清晰地向記者講述了成南嶺煤礦被沒收、評估的經過，如今，蒲縣政府這樣答複祖茂治，不免加重疑團，其真實性和動機令人產生頗多猜測。
被踩死的“螞蟻”
“有人說我是獅子與大象爭鬥中踩死的螞蟻，誰是獅子、誰是大象不好評判，但我絕對是那隻螞蟻。”58歲的祖茂治自我調侃。
自從6年前被羈押497天無罪釋放後，祖茂治說他一直在做兩件事：一是因為欠款不斷作為被告應訴，即使把畢生積累的家產抵進去還差兩千多萬元;二是多次向有關部門投訴舉報，希望蒲縣政府還自己一個公道。
2004年年初，徐州礦業公司與蒲縣成南嶺煤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成南嶺煤礦)簽訂了《采礦合作協議》，約定由祖茂治出資組建采煤工隊，承包該礦的采煤作業工程，2007年8月又承包了成南嶺煤礦升級改造開拓工程，負責井下工程及采煤作業的一切投資，煤礦按出煤量每噸支付80元的費用。
經過一年的投資建設，2008年7月，成南嶺煤礦的升級改造獲得省、市、縣三級煤管局專家及相關部門的達標驗收，成為同行業中的樣板礦，祖茂治告訴記者，他為此付出了5600多萬元，這裏麵包括機械設備和工程量投資，大部分是向親戚朋友籌借而來。
2008年9月17日，成南嶺煤礦被蒲縣政府關閉，不久，祖茂治因涉嫌非法采礦罪受到羈押，直到2010年4月中旬，法院經過審理，認為祖茂治不構成犯罪，他才重獲自由，並因此獲得了7.3萬元的國家賠償。
“2010年5月初，當我再次來到成南嶺煤礦，發現賬薄及很多物資丟失，還有3萬噸煤下落不明。”祖茂治對記者說，當時宏源煤業員工已經介入，評估公司的人正在清點設備，他當即提出抗議，阻止評估，但後來連成南嶺煤礦大門都進不去了，“我隻關心評估報告中有多少物品是自己的，評估價是多少，我的損失誰來賠，但往蒲縣跑了多次，官方諱莫如深，評估報告始終看不到。”
據了解，為成南嶺煤礦評估資產的是山西大地資產評估谘詢有限公司(大地評估公司)，2015年5月11日，記者在太原采訪該公司時，祖茂治的說法得到證實。
“評估時需要國資局等四方簽字，其中包括宏源公司，他們的人盯得很緊，全程參與，這期間有一個外鄉人來製止，說東西是他的，後來國資局的領導說不要管他，該怎麼評就怎麼評。”一位參與評估的技術人員向記者表示。
到底誰在說謊
2014年9月9日，祖茂治向蒲縣政府申請信息公開，要求公開《成南嶺煤礦資產評估報告》。當月，蒲縣政府即作出《答複函》：“經審查，你申請獲取的相關政府信息不屬於政府信息公開的範圍，根據相關規定，對於你申請獲取的信息不予公開。”
祖茂治不服，向臨汾市政府提出行政複議，被維持。2015年1月13日，祖茂治向臨汾市中級法院提起行政訴訟。
祖茂治起訴稱，成南嶺煤礦的生產設施、設備及原材料由原告投資，而蒲縣政府將原告的財產作為涉案人違法財產一並沒收，損害了原告的利益，因此請求判決被告公開成南嶺煤礦資產行政沒收評估信息。
被告辯稱，原告要求公開的成南嶺煤礦資產沒收評估信息，蒲縣政府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既沒有製作過，也沒有獲取過，更沒有保存過，原告申請的事項不屬於政府信息，請求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二條規定：政府信息是指行政機關在履行職責過程中製作或獲取的，以一定形式記錄、保存的信息;條例第二十一條第二項規定：屬於不公開範圍的，應當告知申請人並說明理由。
臨汾中院認為，被告在答複函中稱原告申請獲取的相關政府信息不屬於政府信息公開的範圍，不予公開，但並未說明不予公開的理由，適用法律法規錯誤，因此判決撤銷蒲縣政府的答複函，責令蒲縣政府在本判決生效之日起三十日內重新作出答複。
事實上，法院未支持祖茂治要求公開“評估信息”的主張，也繞開了蒲縣政府“我沒有製作過、如何向你公開”這樣一個理由，隻是指出《答複函》的瑕疵。而蒲縣政府不服判決，依然以一審的答辯理由向山西省高級法院提起上訴。
“看到蒲縣政府的答辯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祖茂治對記者說，他親眼看到有評估公司在評估，為什麼瞪著眼睛說假話?
2014年7月，記者在蒲縣調查成南嶺煤礦資產處置情況時，縣紀委副書記、監察局局長殷宏偉曾這樣表示：2010年4月20日，監察局作出沒收成南嶺煤礦資產的決定，但出這份決定時他在外地學習，是下屬打電話告訴的，當時有個成南嶺煤礦資產處置領導組，可能是他們安排的。
“領導組組長叫樊建強，也可能是副組長，時任蒲縣縣委常委、政府副縣長，但後來援疆去了。”殷宏偉說。
蒲縣國資局副局長郭建平向記者提供的信息則更詳細：2010年5月17日以國資局名義委托的山西大地資產評估公司。6月22日該公司作出了評估報告，全部評的實物資產，總金額7888萬元，此後便以此價格將成南嶺煤礦轉讓給宏源公司，國資局與宏源公司簽訂了轉讓書。
祖茂治的代律師段寶晉認為，成南嶺煤礦被監察機關沒收後，就變成國有資產，而國家對國有資產的處置有嚴格規定，要公開、公正，如果未經評估就暗箱轉讓，那麼相關責任人就不是違規了，涉嫌構成瀆職罪。
縣政府為何三緘其口
蒲縣政府的答複為何與其職能部門的說法自相矛盾?
2015年5月8日上午，記者再次來到蒲縣采訪。
在去年的調查采訪中記者了解到，早在2009年上半年，郝鵬俊夫婦、祖茂治等人被刑事拘留後不久，蒲縣政府的《煤礦企業兼並重組整合方案》就把成南嶺煤礦“整合”給了宏源公司，此時如果評估，煤礦手續齊全，采礦權等無形資產必定要評估在內，但接下來，蒲縣相關部門以越界開采為名申請吊銷成南嶺煤礦的采礦許可證和工商營業執照，並追究祖茂治等人的“非法采礦罪”，直到2010年4月，煤礦兩證被吊銷或注銷，蒲縣政府才啟動沒收和評估程序。
為什麼一定要把成南嶺煤礦打成“殘值”才評估?也是記者此行需要弄清的另外一個問題。
記者知道來蒲縣采訪必須通過縣委宣傳部新聞辦的“規矩”，徑直找到新聞辦主任張鵬，請他聯係政府法製辦、煤炭局接受采訪。
此後，張鵬多次走出辦公室“向領導請示”，說領導電話打不通，可能正在開會，手機信號屏蔽了，讓記者等待。
其間，記者來到政府法製辦。法製辦是代理政府行政應訴事務的職能部門。
法製辦主任張鵬慧告訴記者，他知道這個案子，但不清楚對成南嶺煤礦處置時有無評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做“未製作過、未獲取過”這樣的答辯。都是代理律師在應訴，而代理律師是政府聘請的。
為此，記者找到政府辦主任，請他聯係政府主管縣長，辦公室主任又將記者推回新聞辦。
下班時間到了，張鵬也“沒有與領導通上話”，隻好相約下午見麵繼續“請示”。
下午3時，記者準時來到新聞辦主任辦公室門前，門鎖著，等了一會，記者撥通張鵬手機，未接，回短信說在開會，又等了一段時間，再打電話，關機了。
為了確定已經對成南嶺煤礦進行評估的這樣一個事實，記者又來到在太原的山西大地評估公司，核對關於該礦評估的基本信息。
“確實是我們評估的，沒錯。”在公司董事長杜總安排下，副總經理劉存鐵接待了記者，基本證實了蒲縣國資局副局長郭建平的說法。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的縣委書記(喬建軍)很重視，專門召開會議，很多部門都參加了，也比較正規，評估時必須四方代表簽字，即國資局、鄉政府、宏源公司和成南嶺煤礦代表。”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該礦的無形資產未評估，評的都是實物資產。
祖茂治對“成南嶺煤礦代表簽字”提出異議：“當時煤礦管理人員均被羈押，我也被拒之門外，不知道政府找誰來簽字，但簽字者絕對不能代表資產所有人”。
當記者提出看一看評估報告時，大地評估公司杜姓負責人表示，與委托方有保密協議，“我讓你看了評估報告，他們肯定會告我們的”。
祖茂治告訴記者，在升級改造前，有人願意收購成南嶺煤礦，已談到6億元的價格，升級改成機采後，可增值到10億元左右。即便不考慮采礦權和資源儲量等無形資產，他做的萬米巷道掘進工程耗資3000多萬元，“實物資產”的評估方式顯然也漏掉了這一塊。
“政府沒沾光，我也白白為人做了嫁衣，如今連個明白都得不到”，祖茂治說。
除了評估疑問，祖茂治還反映價值4000萬元的3萬噸存煤去向不明，“沒有任何罰沒手續，聽說都被低價多給，送了人情”。記者從僅有的一份賣煤證據“收款說明”上看到，每噸售價585元，而當時煤價市價應該是每噸1000多元。
無論怎麼說，成南嶺煤礦資產處置確實存在諸多疑問。蒲縣一位熟悉“郝鵬俊案”的人士03manbetx ，現任政府領導之所以不承認有過評估，一是新官不想理舊賬，再就是想把前任主辦官員拋出去，畢竟“未評估就把數億元的煤礦送人很容易引起關注”。這位人士這樣對記者說。(記者 劉立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