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爾多斯近七成煤礦停產 曾被稱“中國的迪拜”
停產?還是不停產?這是個問題。
雲集著大大小小幾百家煤礦、煤炭產量占全國六分之一的鄂爾多斯,正麵臨著空前的焦慮。開采煤炭,已經毫無利潤可言。或者虧損,或者持平,停產就像一個終極的歸宿,逼著所有的經營者們做出選擇。
來自央視的一篇報道稱:鄂爾多斯區域內的煤礦,有一半兒已經停產。而一位當地的煤炭從業者則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實際的比例要高於此,可能接近70%。尤其是那些遠離鐵路交通線的企業,煤炭已經處於無人問津的狀態。而繼續維持生產的煤礦,並非是因為利潤,而是寄希望於下半年市場可能會略有轉暖,帶來一絲喘息,一旦停產,重新開工的成本更高。
十年強勢崛起,三年猝然滑坡。經曆浮華之後重歸沉寂,鄂爾多斯正經曆最為艱難的時刻。中國也少有一個城市,像鄂爾多斯一樣,暗合著中國經濟的增長軌跡。在以資源消耗和環境汙染為代價的增長模式下,鄂爾多斯經濟增長的極速和失速,如同詛咒一般,與中國經濟體呈現出一致的節奏。
如今,中國經濟正在改弦更張,鄂爾多斯也到了不得不尋找出路的時候了,麵臨茫然未知的艱難取舍,資源詛咒怎麼破?
從東勝到康巴什
6月10日,從這一天開始的5天裏,從鄂爾多斯東勝區到康巴什的東康快速路要暫時封閉。每天從東勝到康巴什上班的公務員們,不得不選擇繞行。
鄂爾多斯,進入了一個迎接盛會的周期。50多天之後,第十屆全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將在鄂爾多斯召開,東康快速路上兩個形狀像蒙古帽一樣的巨型場館,正在趕工期。相比兩年來整個城市的沉寂氣氛,又有了節日的氛圍。
這次運動會,被視作鄂爾多斯向全國展示新形象的一次機會。宣傳部長蘇建榮在最近的一次會議上要求,市政府各職能部門以講政治的高度辦好這次盛會,展示鄂爾多斯的曆史文化,擴大鄂爾多斯的影響力。
鄂爾多斯亟需改變形象。很長的時期裏,這個內蒙古高原上的城市,被視為“中國的迪拜”。豐富的煤炭礦藏,讓這個城市在過去十年裏迅速崛起,鄂爾多斯煤老板豪擲千金的故事成為飯桌上的談資,氣勢恢宏的新城建設又向外傳遞著一座城市暴富後的造城故事。
整個鄂爾多斯市,被黃河大大的“幾字彎”環繞著,“幾字彎”裏是連綿起伏的峁梁和沙漠。盡管三麵都是黃河,幾字灣裏卻是個缺水的所在。在全國的經濟版圖上,這曾經是個無足輕重的板塊,因為自然條件相對惡劣,人口稀少。黃河在西北地區衝積而成的兩大平原,雲集了工農業和大部分人口,都因與這裏一河之隔而失之交臂。
那時,這裏叫做伊克昭盟。在8.7萬平方公裏的國土麵積中,總人口隻有190萬。作為一個典型的以農牧業為主的地區,它與外界的經濟聯係,就是跨過黃河,將農牧業的產品輸送出去。
不過,或許上天以另外一種方式饋贈這裏,在鄂爾多斯70%的地層下,都埋藏著煤礦。已探明儲量1600多億噸,預計儲量近1萬億噸,約占全國總儲量的1/6。在過去數十年間,依靠煤炭開采,一批批資源富豪迅速出現並崛起於西部,成就歎為觀止的財富神話。
在本世紀初,雖然鄂爾多斯羊絨衫已經享譽全國,但其誕生地伊克昭盟,則不為大多數人所知。這裏氣候幹旱,廣種薄收,一年下來也打不下幾顆糧食。甚至在內蒙古,提及伊盟,除了那裏的人們酒風爽直,便是……窮。
將鄂爾多斯放在整個中國的經濟全局中,其崛起具有必然性。山西省曾經作為資源富集地,在整個計劃經濟時代,提供能源產品。但當這個國家的年均增長率超過兩位數,傳統的能源產品,其產量和效率已經遠遠不能滿足市場需求,何況一些城市的煤炭儲量已然逼近枯竭。
這樣,靠近山西的鄂爾多斯高原,便迅速填補了空缺。在地理上,這也是最接近經濟負荷中心的煤炭產區。隸屬於同一個地理單元的陝西榆林和寧夏的寧東地區,同樣因為豐富的煤炭資源,迎來了本世紀之初的飛速發展。
鄂爾多斯就此崛起,就像曾經的煤城大同、陽泉一樣,輸出動力煤,為中國這個迅速膨脹的經濟體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逼近或超越兩位數的經濟增長速度,經過經濟齒輪傳導到這裏時,已經放大了數倍。我們看到,2000年之後的鄂爾多斯,經濟總量隔一兩年就翻番。就像上世紀80年代初,“有水快流”曾經主導了山西的資源型經濟一樣,全國市場對能源的饑渴,觸動了這座城市的資源開發熱潮,自身也以超過30%的速度提升。
在上一輪經濟增長周期內,這種對動力的需求是如此強烈:從華北到華南,各個地方都在上馬工業項目,新建的火電機組功率不斷攀升,黑色的煤燃燒成了紅色的火,啟動了整個經濟。
在這一時期的鄂爾多斯大大小小煤礦中,不論是國有企業神華,還是不知名的小煤礦,運煤車排成了長隊。人們爭先恐後交錢,搶奪一個優先裝運煤炭的機會,采煤的機械還沒有啟動,財富已經滾滾而來。那時,常常能見到的場景是:煤老板們幾乎天天背著整袋子的鈔票去存款。財富製造機器製造了鄂爾多斯第一輪富豪,而這樣的富豪,也成為了新的財富發動機,帶動了鄂爾多斯相關產業的富豪產生。
“鄂爾多斯人均GDP將超香港。”2009年,時任內蒙古自治區副主席連輯一句不經意的話,讓鄂爾多斯進入到了全國媒體的聚光燈下。
曾任星河灣CEO的梁上燕剛到鄂爾多斯時,遇到一個問題:租不到房子住。那時,在內蒙古的首府呼和浩特市,租一套100平方的房子年租金要6000元,在鄂爾多斯要6萬元。那時的鄂爾多斯是個財富聚集之地,星河灣豪宅項目在東勝到康巴什的公路邊上拔地而起,各種私募基金、各種私人銀行、各種奢侈品代理商,雲集在小城東勝大街上。
巨量財稅收入,帶來的是鄂爾多斯各級政府官員巨大的豪邁感,亦為康巴什新區建設提供了充足的財力支持。一個新城市,在沒有任何基礎設施的茫茫草原上建立起來,這個城市的主導者們認為,鄂爾多斯的人口集聚還非常不夠,在鄂爾多斯區域內,完全可以形成數個百萬級的大城市,成為西北區域的中心。由此,十幾個大型工業園區相繼開工建設,原有的138個鄉鎮撤並成了48個,鄂爾多斯進入了一個加速城市化的進程中。
從蒙西到中國
應該說,鄂爾多斯作為欠發達地區的後發優勢,一定程度上成就了這樣的繁榮。在這塊土地上,國有經濟並不發達,對社會資源的掌控力有限,屈指可數的幾個企業,也都及時進行了民營化改革。在發展機遇驟然來臨時,迅速催化出了一批民營能源企業,並成為支撐經濟翻番的支柱。
在鼎盛時期的鄂爾多斯,這裏湧入了無數研究機構,從各種角度解讀鄂爾多斯現象。而來自鄂爾多斯自身的提煉是:政府強勢主導、企業市場運作、要素集聚優化、經濟自主增長。“企業市場運作”,可以說較為客觀地評價了鄂爾多斯現象。在上世紀90年代之初,央企神華集團較早完成了對優質資源的布局,並以此為基礎,成長為世界最大的煤炭集團。此時,廣袤的鄂爾多斯高原,就像一片空白的大地,可以任由民營資本發揮。
這一波民營資本的黃金時代,肇始於90年代後期,前伊克昭盟盟委書記雲公民提出,讓民營企業坐正席,唱主角。鄂爾多斯較早的完成了國有股的戰略性退出,並全麵放寬民營企業市場準入。
2003年,除了鐵路、熱電、管道等基礎設施產業,鄂爾多斯的本土企業全部民營化,鄂爾多斯集團、伊泰集團、伊東集團、億利集團成為大型的民營集團,他們被稱為開創鄂爾多斯民營經濟先河的四大集團。
伴隨著鄂爾多斯經濟的飛躍,四大集團獲得了爆發式的增長,並且先後突破了原有的產業,成為多元化發展的集團。其後,民營資本全方位出擊。東方路橋集團,由公路工程局改製而成。民營的萬正集團,則兼並了國營酒廠。一個實力雄厚的民營企業群體,迅速崛起,在鄂爾多斯經濟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短短的十年間,四大集團培養了一大批經營人才。這些經營人才獲得了必要的積累後,又先後二次創業,掀起新一輪的創業熱潮。這些企業家具有熟絡的人脈聯係,多數企業之間,有著數不清的淵源和親緣。
不過,這些民營企業家群體,卻有著區別於其他地區的特質。以資源型經濟為主的地區,在經濟運行中,政府天然有著巨大的主導權,在資源分配、安全監管等領域,政府官員具有生殺予奪的權力。這使得鄂爾多斯的民營企業,一方麵有別於山西和黑龍江等地,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可以迅速抓住機遇,填補煤炭市場的機遇;另一方麵,這些強大的民營企業,因為脫胎於政府管製並依附於強大的政府,仍與政府保持著千絲萬縷的利益聯結。
這種特殊的政商關係,伴隨著鄂爾多斯崛起的整個曆程。時至今日,鄂爾多斯眾多以能源為主的企業集團,已經擁有了強大的實力,但其投資的區域,仍聚集在鄂爾多斯區域範圍之內。
此時的鄂爾多斯,成為內蒙古首屈一指的經濟大市,集聚了眾多的人才、資源和資本。相形之下,首府呼和浩特和工業城市包頭都黯然失色。鄂爾多斯也獲得了全國甚至是海外的關注。
客觀來說,鄂爾多斯取得經濟崛起的同時,獲得財富的人們也同樣意識到,依靠單一的資源開采難以保持永續的發展動力。這一點,近在咫尺的山西大同、陽泉都是前車之鑒,如何在煤炭資源價值攀升的時候,為區域經濟構築安全的防火牆,就一直是鄂爾多斯本地學者研究的課題。
2012年,在對鄂爾多斯市市長廉素的一次訪談中,廉素曾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鄂爾多斯作為資源型城市的轉型路徑,就是引入非資源性的產業,促成自主產業多元化。
當時,以汽車為龍頭的裝備製造業基地,以電子信息和雲計算產業為代表的高新技術產業都已經在鄂爾多斯拉開了序幕。京東方的LED顯示屏、中興的雲計算、富士康的精密儀器項目落地幾乎隻剩下了臨門一腳。這些製造業項目,曾經都是全國各個地方政府爭相搶奪的優質項目,一度都曾與鄂爾多斯政府有了深入交流。
彼時的鄂爾多斯,由煤炭置換而來的非煤產業達七八個。鄂爾多斯政府期待著:經過三五年,鄂爾多斯便可以初步建立起自己的工業體係,借此成為新興的工業城市,立於不敗之地。
當然,這一切仍然依靠資源換技術、換產業。這一方式曾被鄂爾多斯市、甚至是內蒙古自治區政府都奉為轉型良策。一時間,以前景可觀的煤炭資源為置換條件,眾多製造業項目來到鄂爾多斯。
從工業城市到旅遊轉型
可惜的是,強大的政府動員能力,並沒有在工業轉型中取得實效。在毫無產業基礎的城市建成一個工業城市,或許不是一個地方政府所能左右的。來自全中國的資本嘯聚鄂爾多斯,他們最關心的仍然是煤炭開采帶來的巨額財富。以市場的規律來看,在鄂爾多斯這片區域內,煤炭以及煤炭產業鏈,始終是利潤最為豐厚的產業。資本聚集此處,其意圖也正在於煤炭。
無論是汽車製造還是電子製造業,因為遠離消費市場和零部件基地,多數名義上的製造業產品隻是在這裏完成了裝配環節。彼時,一個來到鄂爾多斯的製造業的高管就曾直言不諱地告訴記者,企業投資鄂爾多斯的真實用意,就是獲取煤炭資源配置。在當時的市場中,獲得資源就相當於獲得了巨大的財富,可以為企業後續發展帶來可觀的現金流。
放之世界範圍,依靠資源開發而迅速成長起來的城市,在外部驅動失血之後,必然陷入發展的低穀,很多城市因此一蹶不振,這種現象被稱之為“資源詛咒”。無論是新煤城鄂爾多斯,還是老煤城大同、雞西等城市,都沒有跳脫開這個規律。
當中國經濟剛剛經曆了強力的投資驅動後,經濟齒輪的轉速漸漸慢了下來,經濟調整期的到來,對能源的需求減弱了。依靠外部市場驅動的鄂爾多斯,就此遭遇了斷擋失速,整個城市陷入了沉寂。仿佛是一夜之間,各種資本和人才像退潮一樣不見了蹤影。
延伸煤炭產業鏈,提高煤炭附加值是必走的路徑。圍繞煤化工產業,鄂爾多斯重新規劃布局了一係列產業,這也是鄂爾多斯延續工業城市夢想的關鍵。到目前為止,鄂爾多斯涉足了幾乎所有的煤化工領域,煤製甲醇、煤製乙二醇,煤製二甲醚,以及煤製天然氣等項目陸續上馬開工。
2015年5月份,鄂爾多斯經信委作為主推煤化工項目的職能部門,仍然在申請更多的項目立項和審批,這些項目關係到整個鄂爾多斯轉型大計。
不過,仍然圍繞“煤”做文章,放之於全國的經濟環境之下,仍有諸多不確定因素。煤化工產品,作為化工原料的甲醇等製品,已然處於過剩的尷尬境地。很多正在開工建設的項目,有可能建成投產之日便是虧損之日。另一方麵,鄂爾多斯作為生態脆弱、幹旱缺水的西部地區,麵臨著工業發展與環境約束的雙重考驗,發展煤化工首先便麵臨著水資源的極大約束,煤化工項目所需的環境容量已經接近飽和。
怎樣為鄂爾多斯找到永續發展的動力?這是鄂爾多斯從政府和民間都在思考的問題。重新審視自身,在失去煤炭資源的依托之後,作為內陸城市的鄂爾多斯,在區位條件和產業基礎上,仍然不具有優勢,如果這是一種調整的話,那調整期必然是漫長的。
或許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旅遊和休閑產業,被視作鄂爾多斯轉型的路徑。鄂爾多斯市旅遊局局長喬明曾告訴記者,鄂爾多斯正在著力打造為休閑旅遊城市,希望能夠吸引來自京津地區以及周邊省份的遊客,來這裏度假旅遊和休閑。因而,鄂爾多斯體量巨大的房地產項目,通過發展養老地產、休閑地產,或許也可能加速消化。
為此,鄂爾多斯政府也動作頻頻,曾一度整合了50多家本土企業,盤活優質資產,向文化旅遊產業進軍。不過,2015年的經濟持續下行,還是令人始料不及。企業整合的速度止步不前,向文化旅遊業轉型,顯然也不能一蹴而就。
正因為如此,進入夏季的鄂爾多斯,希望借助全國體育盛會的機遇,重新打出鄂爾多斯這張牌。不論是政治意義,還是經濟意義,承載文化宣傳價值的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或許能為沉寂許久的鄂爾多斯,帶來一絲亮色。
不過,放置於全國,這樣的轉型方向並不出彩。實際上,另一個資源型城市大同,也曾經希望通過複古古城,將文化旅遊產業打造成支撐城市轉型的支柱。複古的過程伴隨著巨大的爭議,直到今天,大同的複古成為半拉子工程,被詬病為理想主義者的實驗。
跳脫開鄂爾多斯本身,即使是全世界範圍內的資源型城市,轉型都是一個曆史難題。當一個城市的動力鎖定在一個產業,而這個產業的興衰又寄望於外部世界時,他的雄起與衰落,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控。
而當下的中國,陷入資源詛咒的城市,也絕非鄂爾多斯一個,在對自然資源的無節製開發之下,中國無數的煤城、林城、鋼城……都陷入了“經濟低迷、轉型無路”的困境之中,是資源成就了城市,也是資源板結了城市。怎麼破解資源詛咒?抑或是整個中國經濟需要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