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春虎：風吹麥浪

《風吹麥浪》是一首略顯傷感的流行歌曲，帶著田園生活獨特的唯美情調，訴說的是一段失落的、淒美的愛情故事。但它的詞作者和《小蘋果》的詞作者都不約而同地把麥子成熟時節錯誤為秋天。這不但沒有影響兩首歌曲的廣泛流行，反而以不同的藝術風格，深受廣大歌迷的普遍喜愛。

而當我聽到《風吹麥浪》，卻是另一種遙遠的、親切的還有一種久違了的酸楚的滋味。對我而言，“風吹麥浪”不隻是簡單的一段故事，也不隻是一幅美妙的田園風景，它包含了太多兒時回憶，是概括了的極富詩意的語言。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熟悉的小山村，金黃的麥田，在陽光照耀下，像塊塊黃色的綢緞，風一吹過，麥浪滾滾，好似波濤洶湧。飛倦了的蝴蝶和蜻蜓立在尖尖的麥芒上，一動不動。布穀鳥日夜一陣緊似一陣的啼叫，催促著人們趕快揮鐮收割。熾烈的陽光把人們已經麻木的心燒烤得燥熱起來。

由於播種時墒情好，春上雨水也足，真是老天有眼，風調雨順，麥子長勢喜人，杆兒粗壯，籽粒飽滿，豐收在望，又是一個好年景。大人小孩臉上洋溢著難得的笑，燦爛如六月的太陽。父親忙著置辦鐮刀、木鍁，開始收拾落滿灰塵的杈把掃帚。母親忙著拆洗、縫補各色的袋子，繽紛如萬國的彩旗。這幾日，父親一大早必趕到地頭，粗糙的手揉搓著飽滿的麥粒，慢慢咀嚼著，仔細觀察麥子的成色，心裏盤算著開鐮的日子，臉上露出豐收的喜悅。

記得那時家裏孩子多，日子窮，全家隻有父親和母親終日勞作。因為勞力少，一年分到的口糧很有限，隻有到了逢年過節才會吃到香噴噴的白麵饅頭。平日主食幾乎全是玉米：玉米粥、玉米饃、玉米攪團、玉米餄餎，吃得我直吐酸水。

一旦開鐮收割，是停不下來的。晚上磨好鋒利的鐮刀，早早起床，拉上車子，忙忙地往地裏趕。因為起得早，露水還未散去，割起來又費氣力又費刀片。中午驕陽似火，汗流浹背，麥稍紮得渾身又癢又疼。吃飯回去還要捎上滿滿一車麥子，連割、裝車、帶拉，到了麥場，人早已累得腰酸腿疼，癱在那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從此，麥場上便熱鬧起來，高高堆起的麥垛象小山一般。家家攤場、碾場、翻場、起場、揚場，真是“丟下杈把摸掃帚”，忙得一刻不得閑。起場勞動量大，工序又多，需要好多人手，小孩子也顧不得彌漫著的又髒又嗆的灰塵，也拿著推耙，高興得來回亂跑。好不容易起完場，大人、小孩象是剛從土裏爬出來的，鼻子、嘴裏都是土。隻有到了晚上，喧鬧了一天的麥場才漸漸安靜下來。幾家麥場上，仍有人在昏黃的燈光裏，“刺啦”、“刺啦”地揚著場，顯得單調而悠長。

大人們忙著地裏忙麥場，孩子們也不得閑。大一點的孩子燒水、做飯，小一點的，像我，便挎上籠子，喚上幾個小夥伴，照例去地裏拾麥子。這陣子，學校放了忙假，大人也顧不到，我們便商量著去大隊林場采摘熟透的桑葚，個個吃得滿嘴滿手都是青紫色，像是塗滿了紫藥水。回家時籠子裏隻有幾把未吃完的桑葚和一堆偷來的毛杏，免不了大人一頓臭罵，還會挨上父親幾巴掌。有時因貪玩拾不到麥子，大人不讓吃飯，自己邊哭邊挎上籠子，溜到誰家沒收割的地裏，用剪刀偷偷地剪上一籠子麥穗。這事要做得格外機密，要是大人知道了，是下狠勁往死裏打的。

直到交完公購糧，緊張的“三夏”才算告一段落。這時，大人口袋裏多少有了鈔票，桌上的蔬菜也豐富起來，肉是絕對沒有的，我們也不敢奢望。因為那年收成好，父親狠心買了兩顆香瓜，我們舍不得吃，隻用舌頭舔著那甘甜的汁水，味道要比桑葚好得遠。

後來看到法國著名畫家米勒的《拾穗者》，一下子觸動了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那熟悉的場景，那疲憊的農婦，感動得我熱淚盈眶。畫麵上三個穿著粗布衣衫和笨重木鞋的農婦，在收割過的麥田裏，彎腰吃力地撿拾著麥穗。背景中同樣有忙碌的人群和高高堆起的麥垛。整個畫麵表現的是人和大地息息相關的親密關係，讓人感到一種心馳神往的宗教般的田園風光。

而如今，父親離開我們已十餘年了，多年漂泊在外，再也沒看到過那忙碌、緊張的收麥場麵了。去年麥收回家，看見地裏全栽上了果樹，遠處隻稀疏著幾塊不大的麥田，像是幾張黃黃的醜陋的病人的臉，心裏不免有了幾分淡淡的失落。驀然看見那顆以前在麥場上整日轉動不停的碌碡，此時此刻靜靜地躺在路邊的一角，如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蜷縮在夕陽下的牆根，回想著曾經的輝煌和如今的落寞。當我在父親的墳頭磕完頭，抹掉淚水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我再也看不到那一望無際的飄著麥香的麥浪了，還有那飛舞著的蝴蝶和蜻蜓，再也聽不到那熟悉的布穀鳥的鳴叫，再也嚐不到那甜甜的桑葚。那泥土中混著青草的味道以及曾經的夥伴，都已離我遠去。在這靜靜的夜晚，不知他們是否也和我一樣，也常常回想起兒時的時光，還有那風吹著的麥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