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猴”的變遷
我生長在被譽為“煤都”的山西大同礦區。從出生到現在,除了旅行之外再沒有離開過她。即便是旅行出差,在外麵待久了也會對她無比想念。這裏有我的親戚朋友、熟識的同事,這裏的每個角落都留下我所有的生活印記。而我並由此逐漸成為一名真正的“礦猴”。
煤礦的主題,除了能給人帶來光熱的煤炭,就是那一群為了照亮和溫暖世界而工作在黑暗地層下麵的“礦猴”們。最早接觸這詞兒是青春年少時,記憶最深刻的是上學時候的一件事,兩個男同學打鬧時大概是打惱了,一個同學大聲喊著:“礦猴!礦猴!”與這喊聲同時出來的是一聲慘叫,我們班裏個子最高、最樂於助人、最愛班集體、最受大家歡迎的一個男同學竟然一返常態,伸手一拳砸向那個大聲叫喊的同學臉上,接著拳頭像暴雨一樣落在那同學的頭上、身上,一時間,驚慌、混亂和起哄聲像鍋裏的爆米花要出鍋時的樣子在教室裏蔓延。而那之後的記憶一片空白,根本記不得是誰讓這一切停下來的,隻知道那打人的男同學被責令叫家長、寫檢查,從此真的被冠名“野蠻的礦猴”。隻是一句小拌嘴,隻是一對夥伴的小玩鬧,玩惱了而已嘛,那同學卻突然大打出手,最後還升級到捍衛主權的反擊大戰。這下我明白了,“礦猴”是當時局裏人對生活在礦上的礦工以及他們的孩子這一群體的戲謔之稱。
我們礦區被自然分為局裏和礦上兩個部分,當然人也分為局裏人和礦上人。他們是唇齒相依的關係,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可又好像有些什麼樣的東西將彼此分開。局裏人說著“大同普通話”,礦上人說著“大同礦上話”。局裏人有著先天的優越感,礦上的“礦猴”們就成了素質低、野蠻的代名詞。
參加工作之後,我這個從小住在局裏的人來到大同煤礦的原礦井起源地口泉溝。這是一條溝連溝,礦連礦,山連山的地方,每次坐班車走過那讓人顫栗的深溝,心就提到嗓子眼裏,特害怕汽車一個不小心就脫離馬路,翻溝而下。此外,大概更多的還有初入職場的無措和即將進入艱苦礦山工作的恐懼,這是我做為一個礦區人第一次更近地走入煤礦,更真切地了解礦山人的內心感受。
去報到的第一天,我心裏懷揣著不安的小兔走進工資科。等我跟人家說明來意之後,辦事人員遞給我一張表,就開始忙自己的事兒了。望著那張不知從何下手的表格,慌亂的我更加迷惘無助。正在這時,一位笑眯眯的大姐像是洞穿了我的心事,朝我走過來,詳細地跟我講解了一番如何填寫表格的各項內容。那時的我心裏湧起一千個感謝之情,一萬個答謝之意,到嘴邊卻化成了羞羞的一句:“謝謝,大姐。”沒成想一句真摯的謝意,卻遭到大姐不屑的一瞥。她操著一口“大同礦上話”,幹脆地回:“這還用謝個啥!”就自顧自忙活去了,沒再理我。在礦山呆久了,才知道礦山人不適應這種虛情假意的謝謝,用一句俗話說:“隔壁送糕,一替一遭”。或者他們覺得這樣的幫助自然而然,根本沒指望從你身上獲得什麼。
不過,他們心裏對這個小姑娘的禮貌還是給予了深深的肯定。就是因為這樣的彬彬有禮,我在礦上獲得了更多人的喜歡和稱讚,也由此收獲了我的第一份愛情。那是一個憨厚、愛笑、善良、羞澀且純情的男孩,他不會製造浪漫的氣氛,也說不出甜言蜜語,更不會花心思導演各種驚喜的場景。他給我的隻是一份時時刻刻的關注,默默無言的關懷。那是一份寒冬裏用大棉衣裹著的溫暖早飯,用柔軟憨笑的臉迎著的不怨不惱,用默默堅持守望的純真愛情。
就這樣我們的愛在礦山裏開花結果,我成為了一名“礦猴”的妻子,走進了礦嫂的行列。從那時我最愛聽的一首歌就是《礦山的女人》,也對這首歌有了切身體會。若是家裏沒有井下工作的漢子,就感受不到做一名礦工女人的煎熬。一天天一年年,不管她在幹啥,不管她在哪兒,隻要到了男人出井的點兒,她一定是做好飯菜,熱在小土灶上等自家男人回來吃飯。碰上井下作業晚點兒,這飯是熱了一遍又一遍,爐火上的小鍋多次沸騰就是她牽掛男人的心。那爐火通紅,映照著女人的臉,也映紅了一個女人靜靜等候的心。等待的時間好漫長,女人們就拿起永遠做不完的針線活縫啊繡啊納啊,消磨著難熬日子,也寄托著對自己工作在井下的心愛之人的牽掛。
礦山的女人都會疼男人,男人除了井下那份活,家裏的任何一件事兒都不用他操心。礦上的女人幹活是把好手,總能把一個窯洞洞,打扮得格錚錚(幹淨整潔之意)。女人們說,男人上班是下煤窯,這下班兒就讓他覺著是在天堂,嘴邊總掛著我們那口子、我們當家的。礦山的男人更會疼女人,永遠都會在喝酒桌上聽到他們粗著嗓門說:“我家那口子啥也好,就是好嘮叨。”這應該是不善甜言蜜語的礦山漢子們對自家女人最愛意濃濃的誇讚。瞧,這就是我們礦山人的愛情。
隨著經濟的飛速發展,隨著煤礦的巨大變化,一個個新型的現代化礦井鱗次櫛比,礦山人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你再走進我們大同礦區的任何一座煤礦,沒有霧霾和煤塵,半山腰破舊的窯洞洞消失了蹤影。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青山綠樹懷抱著的礦山、礦井。礦山人的井下作業環境也有所保障,先進的采煤設備、整潔的巷道、科學安全的工作麵。咱有梧桐樹就能招來金鳳凰,如今礦工的隊伍已由過去的農民工,發展到吸納了一批批具備采煤專業知識的大學生。他們從第一線做起,踏踏實實兢兢業業,把自己的青春獻給這份無限光榮的事業;他們以礦為家,娶妻生子,在礦山找到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有位老礦工曾自豪地說:“我一輩子沒上過大學,現如今帶的徒弟都是大學生。”
在煤炭行業最鼎盛時期,礦上工作被人羨慕不已,“礦猴”也成了香餑餑,市區人爭著托門說關係,讓自家孩子能在礦上工作。市裏的姑娘到了待嫁的年齡,也願意托媒人找上個下井工人當對象。就像自然界的返遷潮一樣,城裏人不再談煤礦色變,而是紛紛來到礦區、來到礦上工作生活;礦上人賺了錢進城買了房,每天開著小車跑家上班。城市裏再沒有人用輕蔑的口氣叫礦山人“礦猴”,礦上人也沒有人在乎“礦猴”這個稱謂了。如今仍有好多人都戲稱自己就是一名“礦猴”,那言語裏更多的是對自己身為礦山人的自豪感和對往事的追憶。(閆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