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老畢:安為天
作者:貴州老畢
2015-07-20 16:27
來源:本站原創
[小說]安為天其人
安天衛,黔中人,身高一米六幾,四十不惑,方腦殼田字臉,濃眉下一雙像夜鷹一樣機警靈敏的眼晴炯炯有神,還時常緊抿著嘴唇透著一股子煤礦人特有的果敢堅毅,走起路來是風風火火。
安天衛屬於
煤礦職工子弟,讀完技校就直接考入黔煤學院,畢業後分配在青山
煤礦。由於他表現突出,上班幾年後又被推薦到北京煤炭幹部
管理學院進修了兩年,回了礦安排在采掘機通生產技術
安全監察等多個單位和業務部門幹了三四年。青山礦的領導看他雖然性格倔強,卻不乏心計謀略,凡事愛講究個認真二字且敢作敢為,又沒有私心雜念,黨政班子經過充分發揚民主廣泛征求意見,將安天衛從一般技術員的崗位一步到位提拔到安監科科長的位置上來。
安天衛即任時,組織科長代表礦黨委找他談話時特別強調,安監科是一個容易得罪人的部門,因為要經常處分那些違章指揮違章作業違反勞動紀律的人,免不了要遭到恫嚇謾罵詛咒甚至被暗中陷害。為此,要他做好忍辱負重承受委屈的思想準備。也就是說,既然幹上了
安全監督檢查工作,就要不怕得罪人,尤其是作為安監科科長,更應該如此。否則就不是稱職的部門負責人。礦長紀長遠還打了安天衛的手機,把他邀請到家裏促膝談心。進了礦長的家,礦長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先遞給一支黑腳杆的富貴牌香煙,又泡好上等的鐵觀音功夫茶,斟了半杯遞到安天衛手中,然後天南地北海峽內外家長裏短的說了不少看似隨意實則意義深遠的閑話。時間一晃兩個多小時,安天衛看時間不早怕影響礦長休息,起身告辭。紀長遠從他家豪華氣派的古董櫥櫃抽屜當中拿出一包價格不扉、據說是幾百塊錢一包的外來香煙塞到安天衛懷中。紀礦長語重心長地叮囑道:“老弟,拜托你了!好好幹吧,搞安監工作,就是要寧聽礦工兄弟的謾罵聲,決不要看到婆娘娃兒們的哭啼聲!”紀長遠還出門送了安天衛一段路程,分手時倆人的雙手又緊緊地握在一起,紀礦長提醒道:“忘記告訴你了,今請你到我家,我是打了你的手機幾次,要嗎是線路忙,要嗎是關機……我就不聽解釋了。要記住,幹
煤礦特殊,你幹煤礦安監工作更特殊,從今以後,務必要二十四小時打開手機啊!”
安天衛的父親叫安為天,是青山煤礦的老工人,在他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到了青山煤礦。安天衛記得,自己幼小的時候,他們家在礦上居住的是冬不保暖夏天潮濕的幹打壘平房,條件十分簡陋。但父親安為天卻說:“知足了吧,比我們農村老家隻點煤油燈的茅草房好多了。”他說,現在住的是公家的不開錢的房子,屋裏頭白天夜晚點著不花錢的電燈,家門口還安有水管,水籠頭一打開嘩啦啦的流出像清泉一樣的水。在農村哪有這樣的好事?
安為天還忘不了,母親生他的時候,正是三年災荒的歲月。因為家裏缺炊短糧,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經常上山挖摘野菜來充饑,營養嚴重不良,個個黃皮寡瘦青疙郎當的樣子。鬧災荒的第二年,饑腸咕嚕的母親生下了與兔崽兒大不了多少的小為天,連點奶水也沒有,小家夥嗷嗷待哺哭個不停,還是爸爸從遠房的一個辦養雞場的親戚家借來幾十個雞蛋,使得安為天的小生命存活了下來。安為天的父親說,天荒地旱的,缺吃又少喝,兒子生不逢時,命大,他是為天而降,就叫他安為天吧。好在為天也真是生性命硬,成天光著不胳膊小腿,打著赤腳,挺著圓圓的瘦猴肚皮,在農村的渣渣堆裏與小貓小狗嬉戲著長大,在土坎田壩間與牛羊伴隨著成長。在吃的方麵,生的熟的半生不熟的,不幹不淨的,有啥吃啥,abcdefg什麼樣的營養都補充到小家夥的體內。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安為天長就了一幅結實板紮的體格。十六歲剛滿,就虛報兩年說是已經十八到了青山幹上了月吃定量五十三斤糧食的煤礦工作。
每當想起這些,安為天總是鼻子就酸酸的,時不時的感歎道:“我們真應該知足了!”
安為天所在的青山礦是三線建設時期的重點煤礦,國務院副總理李富春在時任煤炭部部長高揚文的陪同下,曾經到過這裏視察指導工作。黨和政府把關愛煤礦工人的生命視為神聖的職責,總理和部長都交待說,煤礦工人是特別能戰鬥的隊伍,也是特別能吃苦、特別能忍受的隊伍。祖國建設急需煤炭能源,他們付出了十分艱苦的勞動。地方政府要對他們給予必要的支持,礦區指揮部要為他們做好後勤保障,要努力為他們改善必要的生產、生活條件。黨中央的倍至關懷,青山礦在抓好生產建設的同時,高度重視物質生活。尤其讓安為天感到欣喜的是,在井下幹活肚子餓了有人送來班中歺,衣服髒了扣子掉了水鞋漏了升井後有人給你釘得巴巴實實補得稱稱展展的;經常有人打掃的旅館化宿舍安逸舒適,還有老伯媽小媳婦們給收拾得整整齊齊,被麵床單髒了也拿去洗得幹幹淨淨……安為天說他是苦蕎粑掉進了甜酒壇。
人可貴的是要有感恩之情。安為天立誌要獻身於礦山,決心把自己的工作幹得有模有樣,不辜負這優越的生活環境和工作條件。到青山礦一年多,他就加入了共青團,第三年入了黨。幾年間,他當過青年突擊手,榮獲過
安全生產標兵,上台接受過優秀共產黨員的頒獎,出席過勞動模範表彰會。他的宿舍裏,床頭上的獎狀粘貼了大半個牆壁,證書、綬帶和大紅花塞滿了一紙箱。
安為天成了礦上的風光人物,是企業發展的得力幹將。組織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愛,每到春節、五一勞動節,礦工會主席溫馨就要安排辦事人員搬一箱高級的水果,拎上一袋糖果糕點,再請當地有名的書法家寫一幅勵誌性的對聯,領著政工人員敲鑼打鼓的到安為天家走訪慰問。每當這時,電視新聞中心和礦工報的記者老愛來采訪,安為天總是對記者說,組織上給他的榮譽太多,他隻有把工作幹得好上加好,才對得起領導的關心,群眾的愛戴。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全國煤礦推行成本倒算,逐步在全麵實行成本核算自負盈虧,以遏製大手大腳的浪費現象。青山礦為了迅速扭轉生產成本居高不下的嚴重問題,決定在全礦範圍內開展“節約成本大行動”的勞動競賽,出台了相應的激勵政策,並規定,井下物質回收複用率達到百分之五十,將給予百分之五十的百分之五十獎勵。
安為天所在的采煤工作麵使用的是單體支柱,從來都是有去無回。礦上也擔心
安全上出事,也沒有安排進行回收,任其丟失。自開展“節約成本大行動”以來,大家的思想還沒有拐過彎來,對回收複用單體支柱一直是行動遲緩。當時,安為天的兒子安天衛剛考上煤校,家裏正需要用錢。然而,要進入老塘在空頂下回收支柱,猶如虎口拔牙,稍有不慎就會人命歸西。但安為天硬憑著自己的豐富的經驗和實幹精神,帶著幾個弟兄進入老塘在空頂下回收了不少支柱。他說一根支柱就是一塊上海牌手表,丟了多可惜。堅持了半個月,每次回收,他都是精心的做好準備工作,特別指定耳聰目明的專人觀山瞧頂。十多天相安無事。可就在回收進入尾聲的最後一個小班,也就是老塘裏隻有四根支柱、回收難度最大的那個小班,安為天他們是由八點班急轉上零點班,加之當天下班較晚,有的工人受不了倒緊班的辛苦索性休班算了。出勤人員一下減少了一半,安為天沒有安排人員觀山瞧頂,在回收最後一根支柱時,他的頭頂上一砣比礦帽還大的矸石,像一把鋒利的砍刀,悄無聲息地閃落而下,將安為天的頭顱齊嶄嶄的削了下來。工友們聞訊趕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老塘最低部找到安為天那血肉模糊的腦袋瓜,卻見安為天的雙眼圓圓的鼓睜著,似乎在說:“弟兄們,可不能要錢不要命啊!”
安天衛自當上安監科科長後,果真就沒有怕得罪任何違犯規矩的人。弟兄夥說他是沒有穿官服的黑臉包公。誠然,這樣的安監科長,領導喜歡,工人稱好,但三違人員卻視他為克星。那些在采掘一線生產工作中把持不住一旦出現違規違紀的行為,如果有誰冒出一句“安天衛來了”,那違章違規的人就會不由自主的一陣緊張抖擻。礦工報的記者在《為天的事--記青山礦安監科科長安天衛》的人物通訊中寫道:“大家對這個黑臉包公安天衛既愛又怕。愛的是,有了他,三違人員聞風喪膽,不敢肆無忌彈的在井下胡來亂整,安全上有保證,幹起活來踏實放心。怕的是,安天衛抓三違從不手軟最不講情麵罰款很重動轍還會被停工作檢查。特別是那些一官半職的班工長甚至區隊幹部常常被他弄得下不來台。”
進入盛夏,一個采掘隊開展勞動競賽而你追產量我趕進尺的紅五月。眼看隻有個把星期這個月就要結束,掘進隊隻差那麼幾十米的進尺就上了第三台階,就可以得到40%的嘉獎,或者說,掘進隊的弟兄們上月開資四千多塊,這個月可以得到六七千塊,提高三分之一。多美的事!小班班長幹德財一點六的係數,這個月的工資開下來可能要突破一萬元。
搞煤礦的都知道,零點班是一個不安全因素相對較多的班次,一是由於人體的生物鍾是白天工作夜間休息。而煤礦工人實行的是二十四小時工作製,上夜班的職工在白天休息機器聲音嘈雜動靜大,很難得睡個安穩覺,免不了要在井下有個機會就打盹補覺,隻是那些看變電所守炸藥庫、幹清閑工作的,可以在工作崗位上睡點舒服覺;二是上級機關、礦業務部門下井來檢查工作的人員相對較少,工人們自然放鬆警惕,三違現象也比早中班要多一些。為此,青山礦像許多煤礦一樣,特別注重加強領導幹部中夜班跟帶班
製度的落實。
安天衛今天是跟零點班。在1011掘進頭,工人們又聽到安天衛的訓斥聲:“說不行就是不行”。原來,他參加零點班的班前會得知,中班的進尺巧遇透口,進尺量撿得近兩米的虛頭,但直到下班時間,透口位置有一米多高的空頂隱患沒有處理結束,巷道裏的文明生產也隻是做了些貓貓蓋屎的表麵工作就下班了。下班走在最後的安監員蔣明理巡視發現後,及時向調度室進行了彙報。調度室與安監部商定,扣除中班2米進尺給零點班,並安排零點班的主要任務是將空梆空頂和文明生產打理結束。而零點班的李枝陽他們,對礦上的
計劃安排置若惘聞,擅自提前到1012掘進頭搞掘進。
安為天怒斥道:“這個班必須先把1011透口位置的隱患問題徹底處理。1012的進尺八點班再開工。”在嚴厲的斥責聲中,安天衛直溜溜地盯住蹲在一旁纏繞花線製做炮頭的放炮員薑喜成:“都打好眼了?動作倒麻利!”安為天將手中的燈頭指向透口頂端,說,“如果一放炮,懸吊吊的支柱、掤梁,肯定要被衝倒,會是什麼樣結果?!”薑喜成囁嚅著說不出話勾下頭。在一旁剛打完炮眼正汗氣淋淋的李枝陽接過話茬:“安哥急個哪樣,不就是沒處理空頂嗎?告訴你吧,主要是沒有木頭了。沒有就將就算了,我們還準備在這個月拿點材料節約獎呢。得了獎,請你喝酒!”安天衛惱怒,“少給我皮皮翻翻的”,並勒令道:“沒有木頭是理由?沒有就上井去運;井上也沒有,那就停下來。天天喊安全、安全,是喊來哄自己?!頂板冒下來把命整處脫了,還拿個球的材料節約獎?!”話說完,安天衛索性沒收了薑喜成手中的炮機鑰匙:“兩個小時以後我再回來。空梆空頂處理好了,給鑰匙;沒有處理好,繼續處理。”話音著地,安天衛有意識地掃視了大家一眼,然後匆忙朝1011采煤工作麵快步趕去。
來到1011采煤工作麵機巷,安天衛先用瓦斯檢測儀檢查了瓦斯,讀數不大。然後把礦燈燈頭握在手裏,用強烈的光桂四處照射,十分用心地觀察巷道裏的架棚是否牢靠,頂板有無縫隙,柱距背梆結實不結實,底板有沒有異常。快要走近拐向采麵切眼位置,他從荷包裏掏出半截粉筆,將右手懸在巷道中央用指甲刮下粉末看看飛行的速度,以測試風速流量。此時,安天衛忽然聽到有人打呼嚕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探去,看到巷道右幫兩棚柱距之間的搪材後麵,隻見一個瓦斯檢查員卷縮在那裏呼呼大睡。再詳細看去,睡覺人還用瓦斯檢測儀墊在頭底下當枕頭。安天衛怒不可竭,一把將他拽拉起來,狠狠地搖晃幾下,又朝他的屁股上狠狠踢去:“睡得好舒服哈?!”然後撒開手,說:“下班升井後先到安監科報到……”說完活,安天衛疾速地上了采煤工作麵。
工作麵上濃煙滾滾,煤塵飛揚。很明顯是剛放完炮不久,瓦檢員還沒有上來檢查瓦斯,大家急著趕產量也好像無所謂瓦斯不瓦斯的就幹開了。好在風量還算充足,安天衛迅速檢測了瓦斯含量沒有超限才放下心來。隨即就進入施工現場,隻看見好生沸騰的生產工作場景。工人們礦帽上的礦燈光柱四處閃射,手腳不閑,嘴巴上也沒有停歇,相互之間粗俗的謾罵彼此起伏,暈的素的段子一浪高過一浪,似乎隻有這樣,在千米地層深處的礦工們才有出不盡的力氣使不完的勁頭,有的在突突突的支著風鎬,有的在嗨嗨嗨夯打著支柱或鋪設護頂鐵絲網,有的在朝地底下鋪墊木梁或加鐵柱鞋。在煤牆根下,還有兩個人正在抱著電煤鑽嘩啦啦的對準煤壁打眼,打算再放一茬炮。安天衛下意識地朝他們的頭頂上望去,隻見一堵呲牙咧嘴的危頂像凶惡的豺豹一樣露出猙獰,眈眈懸在高處;煤牆邊上那歪斜扭曲的支柱似乎在痛苦的呻吟。安衛天見勢不妙,猛地上前拔下電煤鑽的電源插銷,大聲吼道:“都瞎眼了?!”隨手將燈頭的光柱擺動著射向危頂,聲斯力竭的大叫起來:“危頂,危頂,危險的頂板!”隨即下令:“抓緊先處理。如果不處理,掉落下來砸倒哪個的腦袋就沒命了。”然後又道:“命沒了,婆娘和娃兒可就都是人家的了。”
正在忙上忙下指揮著生產的當班工長梅耿亮搭腔:“安科長你駭哪個?我們又不是駭長大的。弟兄們哪天不都是之樣幹?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子,稀奇得很!”並怪腔怪調的說“要不是為了婆娘娃兒,哪個發卵瘋來之點玩命!”罵罵咧咧的走過來操起電煤鑽要親自動手打眼,“之個月搞勞動競賽,我們上第二台階還差千把噸煤。上了第二台階,弟兄們每人可以多掙一兩千塊錢呢!”隨手起動了電煤鑽按鈕。旋轉的麻花鑽杆頂端伸進了煤體。梅耿亮一邊使勁頂住電煤鑽的後座,一邊又陰陽怪氣的說:“安哥,手頭的錢多了,婆娘才會巴心巴意的和男人過日子,才可以帶著娃兒到福樂多買他們喜歡的背靠背,才能有錢買肯德基漢堡包吃,買娃兒們喜歡的喜洋洋玩具。哈、哈,之個叫活得有尊嚴,懂不懂?是國家領導人說的!”安天衛聽完梅耿亮的歪理,不由地怒火中燒,伸手指著梅耿亮:“你個雜種,真的是給老子要錢不要命了?!”索性猛的伸出他那粗壯有力的臂膀,把梅工長推摔出好幾米遠。
正當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刻,頓感采麵有一股颼颼的涼風襲來,隨之聽見頂板來壓棚梁開叉支柱彎曲的劈啪聲響。頃刻間,安天衛大聲喝令:“快--,往風巷撤退!”眾工友像斷了鋼絲繩的跑車,尤如狂風惡浪一般躥向安全地帶。霎那間,轟隆隆的冒頂聲震耳欲聾,一股強大的氣流撲麵而來,眾工友毛骨悚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稍頓片刻,大家從驚慌和恐懼中醒悟過來時,已不見安天衛的蹤影。內疚、懊悔的梅耿亮自責地拿起防爆電話:“喂,是礦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