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蘋果
當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到206病房裏時,獨居一室的晚期矽肺患者趙長貴在老伴的幫助下正在吸氧。憋屈了一個晚上,他的臉唇青紫青紫的。隨著他粗重的喘息聲,過濾器裏的水泡也“嘩嘩”作響。
今天是護士張麗的白班,她正邁著輕盈的腳步向護理站走來。在路過206病房時,她下意識地朝裏瞥了一眼。好像今天少了點什麼東西似的,她的感覺怪怪的。接過班後,她推著配液車向她的特護趙長貴所住的206房走去。
一進門,張麗就問:“咦?趙大爺,今兒您這兒怎麼不唱了?這二病區裏少了您那個大個的錄音機的吵鬧聲,還顯得人氣不旺了呢!”“唉!壞了。”躺在病床上的趙長貴喘著粗氣答道。張麗一邊準備著藥液一邊又問:“沒修一修呀?”趙長貴的老伴看著老頭子說話這個費勁,接過話茬說:“這幾十年前的老古董,哪還有配件啊!就是扔到垃圾堆,不一定有人撿不!”張麗給趙長貴紮好點滴後,看到回血非常痛快,挺直身長舒了一口氣。
嚴重的晚期矽肺使得趙長貴德大腦長期處於缺氧狀態,導致了他一部分運動神經發生病變,每天隻能躺在床上,靠著床下那個老舊的“燕舞”牌收錄機來消遣生命中最後的時光。當收錄機壞了的時候,他感覺到仿佛自己的生命也戛然而止了。
“那女女,你脖子上戴的是啥東西?亮晶晶的,怪……怪晃眼的!”趙長貴盯著張麗胸前一個小巧的銀白色的小匣子問道。“噢!MP3,聽音樂的。”張麗一邊數著藥液的滴數一邊答道。“艾母劈山?是,是哪一出戲裏的?我知……知道沉香劈山是救他母親的。這……這艾母劈山救的是誰呀?”趙長貴不解地問道。“撲哧”,張麗笑了,嫵媚的臉上掠過一絲緋紅,“哎呀,這麼跟您說吧,這也算是錄音機的一種吧,是一種不用磁帶的高科技的小玩意兒!”張麗笑著答道。“那戲曲也能放出聲嗎?”“能呀。”“那我要是……要是想聽某個角兒的某一段,這玩意都能行?”趙長貴渾濁的眼裏,閃動著興奮的光芒。
張麗一邊給趙長貴往裏掖了掖被子一邊說:“能行,您想聽誰的就聽誰的,想聽哪段就聽哪段!”這時,趙長貴的老伴接過話說:“這死鬼,就愛聽王愛愛的‘三娘教子’這一段。想當年,年輕的時候,為了能看上人家一眼,曠了好幾天工到省城去聽人家唱戲。回來後,當月的工資一分也沒拿到手。害得我不得不到俺娘家去借了半袋白麵。”“哈哈……”張麗實在是忍不住了,銀鈴般的笑聲充溢著整個房間。然而,在笑過之後,她也看到原先在趙長貴眼裏閃動著的光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一大早,張麗就急衝衝地趕到醫院徑直走向206病房。一進門就說道:“趙大爺,我可給您找到‘三娘教子’這一段了!”她摘下MP3遞給了趙長貴。趙長貴先是一愣,隨後連早飯也顧不上吃連忙問:“哪呢,哪呢?”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接過MP3,在張麗的指導下戴好耳麥,打開了這台MP3。頃刻間,一陣陣悠揚婉轉,抑揚頓挫的晉劇唱腔灌滿了他的耳廓。當趙長貴仔細辨聽出這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三娘教子”時,不禁老淚縱流,連連說:“好,好!”張麗滿足地站在床邊,像個孝順的女兒。
趙長貴的老伴在一旁囁嚅著:“哎呀!這下我這死老頭子能安心地閉眼了。”這時,趙長貴取下一隻耳機遞給老伴。老伴一邊聽一邊說:“哎呀,就是,就是好聽,不怨的這死鬼迷戀呢!”
這時,趙長貴摘下耳麥說:“乖女女,把這個‘艾母劈山’賣給大爺哇!多給些錢也行。”張麗一聽惱了,“什麼錢不錢的,就衝您年輕時那股子瘋勁和對晉劇的執著,我借給您聽上一陣子,聽膩了,我再給您換換曲目。”張麗的大眼睛裏閃動著真誠的目光。趙長貴茫然了,一團團的淚花模糊了他的雙眼。
三天後,張麗值夜班。下午她早早地來到單位,接完班就來到206病房。
一進門,她就看到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坐在馬紮上,吃著一個皺巴巴的綠蘋果,上麵還有兩個爛疤。她一邊好奇地打量著男孩一邊問道:“這是誰呀?長得多可愛!咋從沒見過?”趙長貴一見張麗來了,笑著說:“這是我的孫子,啥都不缺,就是不好好學習。”張麗接著又問:“您這‘艾母劈山’聽得咋樣?”“哎呀!乖女女呀,這高科技的玩意就是好,聽得舒坦,真舒坦!”“那您這幾天治療的效果怎麼樣?張麗又問道。”哎呀!這以前也是這樣治的,不知咋的,這兩天這效果特別好。你看這氣也喘得勻了,飯也能吃點幹的了。你沒發現這兩天連紮液都比以前痛快多了。”趙長貴美滋滋地回答著。“我看這治療是一方麵,恐怕還是您夢中情人的功勞吧!”張麗故意逗著趙長貴。這時,趙長貴德老伴倒完尿盆回來,一聽這話也風趣地說:“那女女,你大爺年輕的時候,心花著呢!”“嘁!我要是花心,我還能娶你這黃臉婆?”看著這倆個正在拌嘴的垂暮之年的老人,一種幽深綿長的幸福感在張麗的心中油然而生。
張麗翻開值班記錄本問:“上個班的大夫說您插著體溫計呢?”“噢!對啦,老婆子,十分鍾差不多了吧?”趙長貴的老伴一邊應和著,一邊從抽屜裏悄悄拿出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給了老頭子。當張麗走上前接體溫計時,趙長貴把那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塞到張麗的衣兜裏。張麗連忙說:“大爺,您這是幹嘛呢?您應該多吃些水果補充一些VC”。趙長貴用他粗糙幹裂的大手壓住了張麗往外掏蘋果的手,一邊示意一邊說:“孩子,大爺不缺這個蘋果。這不是我走不了道嗎?如果像別人那樣能走能串的,你想要點啥,那還不是一句話嘛!”可張麗一想到身後那個男孩手中的蘋果,她的額頭冒汗了。趙長貴的手使勁按著張麗的手,讓張麗仿佛感覺到那個男孩正用烏溜溜的眼睛盯著自己。無奈之下,她隻好捂著那個蘋果像偷了別人東西似地,從206病房落荒而逃。
從206病房出來後,張麗直接回到值班室,她坐在床上雙手捧著那個又大又紅的蘋果沉默了許久。忽然,一滴眼淚滴落在她手中的蘋果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晶瑩的淚水順著蘋果光滑的表皮滑入手中。漸漸地她抽泣起來,隨著她的抽泣,頭上那頂潔白的燕尾帽也一起一伏地在空氣中畫著美麗的弧線。
門被推開了,護士長走了進來問道:“這是怎麼了?”張麗抬起朦朧的淚眼哽咽地說:“這是趙大爺給我的一個蘋果。”“哦!一個蘋果把你給感動成這樣啦?”“不是,他給他孫子吃的可是一個又綠又爛的剩蘋果。”“不應該呀,聽說老趙的兒子可有錢了,開著私家車,在市裏頭買的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護士長不解地說。“那他咋不懂得給他老子把床底下的那個老舊的收錄機給換換?他明明知道他老子最喜歡聽晉劇的。”張麗氣憤地反問著,護士長無言以對,室內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