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曙光:芭蕉過雨綠生涼
我至今不忘的是同桌送我一張風景明信片,畫麵是一叢芭蕉,翠色欲滴,上麵有水珠滾動,撲麵的涼意。記得畫麵一角還印有詩句,最後一句叫“芭蕉過雨綠生涼”。我喜歡得緊,後來一直收藏著,直到離家讀書後才弄丟。
多年後才知道這詩句是白石老人的。齊白石畫過一幅水墨芭蕉,叫《雨後》,上麵題了詩句:安居花草要商量,可肯移根傍短牆。心靜閑看物亦靜,芭蕉過雨綠生涼。
我欣賞過白石老人的一幅芭蕉圖。是好大的一片芭蕉葉,墨色濃鬱,濕意透紙。葉柄處一隻小蚱蜢爬來,翹起一對觸角,好像在喝芭蕉葉上的涼水,又好像是坐在葉麵上臨風納涼。用筆有靜有動,墨染處,既橫闊又細致,真是生動有趣。一看,就想起童年,想起故鄉,想起舊時物事。
童年時,外婆家門後也有一叢芭蕉,長得高過屋頂,遠看是一片豐碩壯闊的綠。外婆家住在瀕臨長江的一個沙洲上,我那時每到假日就去。穿過一片平坦開闊的沙地,遠遠看見外婆家屋後的芭蕉葉圍得像座綠色古堡,心裏就沁出喜悅來。蔥綠的芭蕉叢後麵,是一扇木門,上麵方方一塊紅對聯還沒有完全褪色。紅綠映襯之下,覺得日子也是斑斕多彩的。那時候,還沒完全體會到貧窮的哀戚,隻是以為,在塵世之間,有那樣的一戶人家,跟我永遠親密,便覺得滿足。
外婆家屋西邊還有一棵高大的杏樹,樹下堆著柴垛。五月裏,杏子黃黃熟透,三舅喜歡爬到柴垛上,然後由柴垛再爬上杏樹枝椏間,在那裏搖,外婆張開藏青色的大圍裙在下麵兜著落下的杏子。初夏的午後,還沒有瞌睡,就在那芭蕉蔭下洗杏剝杏,吃過不舍得扔核,沿著籬笆一圈圈地埋核,希望來年有更多的杏可吃。
外婆的晚飯總是很早,太陽還懸掛在遠處的沙丘上就開飯,於是就把桌子也端放在芭蕉葉下,好躲掉夕陽。後來看電視劇《西遊記》,看到《三借芭蕉扇》那一集,竟是痛恨起孫悟空來,且還替芭蕉公主感到委屈和不公。芭蕉公主的扇子用嘴一吹,就大起來,扇起來呼呼有風,那就是我外婆家的芭蕉葉呀。外婆就像個芭蕉公主,一個人帶著舅舅和姨娘一群孩子,日子過得清貧寂寞,卻也閑淡安靜。在那樣一個瀕江的沙洲上,我融進了外婆一家的日子裏,覺得我們過得也像一叢芭蕉,在風雨裏搖擺,也在露水裏寂靜。這日子不夠濃墨重彩,可是素靜的,清涼的。多年以後,我已經長大,成為一個婦人,為人處世,我依舊秉持著這種清涼的氣息。覺得清涼裏,才有情意久長。
工作調整之後,上班路上會路過一個小區,小區裏栽有一叢芭蕉。因了那叢芭蕉,竟一下子喜歡上那個小區,覺得裏麵的空氣也一定清涼靜謐。希望那個小區裏會住著一個朋友或某個熟人,這樣可以借故去他家而順便路過那叢芭蕉。遊蘇州園林時,在那些亭台軒榭之間,會看見夏荷修竹,還有角落裏的薔薇和芭蕉。我喜歡那些百年園林裏的芭蕉,回家翻相機,一相機的綠葉子。竹子是江南舊式的文人士大夫,荷花是杜麗娘那樣的大戶人家的閨秀,薔薇很有丫鬟的潑皮喜相,隻有芭蕉,總是寂靜含蓄的。芭蕉懂得守靜,可是也灑然,也婆娑搖曳。芭蕉更像是一個情懷深深的古意的女子,安然在市井煙火裏。
黃昏時,撫鏡看自己,儼然是歲月已深,而心也靜。如果安居可以商量,我想要一所帶庭院的房子,要種一叢芭蕉。深秋的涼夜裏,在枕畔,聽窗外風雨蕭然,聽雨打芭蕉點點滴滴。在中年之後,伴一叢芭蕉度流年,也橫闊也細膩地度過。將過往的紅紫芳菲的歲月在內心過一遍,在芭蕉的綠裏過一遍,過到往事也有了芭蕉的綠意。人生就這樣清涼寂靜,不悲戚,也不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