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成燕:老楊

老楊其實並不老，她來我們廠子裏幹活的時候隻有38歲。因為一直生活在農村的緣故，又加上平時穿衣不修邊幅的樣子，所以就比我們這些生活在礦上的人顯得要老一些。仔細端詳老楊的臉麵其實是很耐看的，她生得濃眉大眼，高高的鼻梁，黝黑的皮膚泛著健康的光澤，如果她肯略微收拾一下肯定會是個美女。可是老楊卻一年四季連最便宜的護膚品都不搽一點，她說，受不了那個味。有一次我抹了護手霜放到老楊的鼻子上讓她聞聞香不香，她轉身跑到外麵把早上吃的一碗麵條吐了個精光，大家這才信了，老楊果然對化妝品是極為過敏的。

老楊名叫楊誌英，一開始大家都叫她的名字，隻有我固執地叫她老楊，我喜歡這樣叫她，感覺很親切，後來大家也跟著老楊老楊的叫開了，而她也總是樂嗬嗬地答應，一副很享受的樣子。老楊的脾氣性格非常好，是那種走到哪裏都會把笑聲帶到哪裏的人，因此，大家都很喜歡她，自她來後給我們枯燥又辛苦的工作增添了許多快樂。

老楊剛到我們車間的時候，正趕上為一個焦化廠的宿舍樓加工大衣櫃，她很有力氣，一下子能抬幾十張木工板連氣都不喘一下。大衣櫃的門和上下圍板都需要手工打磨，我們就幾個一夥圍成一圈，一邊幹活一邊聽老楊講故事，老楊的故事很多，又很精彩，都是我聞所未聞的，那些偏遠農村的奇聞怪事就像我當年看《鏡花緣》一樣深深地吸引著我。老楊雖然沒什麼文化，大概是連小學也沒有畢業，可是她講故事的能力很強，能講到繪聲繪色聲情並茂。

老楊有一段苦澀的童年，家裏重男輕女，從小把她當牛馬一樣使喚，長到十五六歲就能為家裏掙錢了。每天天不明她就蹬著自行車到城裏販了菜再回鎮上賣，就在那時她認識了住在鎮子上的一個男孩，她比他大4歲，她在他家門口不遠的街邊賣菜，而他每天背著書包上學都會經過她的菜攤，就那樣過了幾年，愛意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老楊畢竟從小在外麵闖蕩慣了，各個方麵都顯得成熟些，她就對那個喜歡的男孩動了心思，而那男孩單純的好像一張白紙，被老楊三哄兩哄就哄到一塊去了。男孩的家裏人不同意，嫌老楊年齡大，嫌老楊長得粗陋，嫌老楊心眼太多，總之他家人責怪老楊哄騙了他們的兒子。老楊可不是省油的燈，幹脆賴在人家家裏不走了。晚上那男孩的母親和老楊睡在一張床上，半夜裏趁老太太睡熟了，她就悄悄地起來去敲那男孩的門。男孩問：“什麼事?”她說：“給你捂被窩。”男孩剛把門開一條縫，她就哧溜一下鑽了進去。最後，男孩的父母看擋也擋不住了，就由了他們。我們幾個沒事時常拿這件事來開她玩笑，都說：“老楊，你夠可以的哈，那麼文明的小夥子都讓你給帶壞了。”老楊就哈哈大笑，一點也不覺得臊得慌。

結婚以後，他來礦上做了采煤工人，老楊一個人留在老家帶著一雙兒女，種十幾畝田地，再後來老楊的地也不種了，包給了別人，帶著孩子搬來和他一起住，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雖然老楊的性格是大大咧咧的，但她丈夫卻是個很內秀的人，聽她說，家裏縫縫補補針頭線腦的小活他樣樣都會，一家人的穿戴也都是他來添置，他是個很講究儀表的人，這似乎跟老楊的個性大相徑庭。他對老楊的愛是細膩柔軟的，白天為她梳頭，晚上給她洗腳，遇到節日還會用偷存的一點私房錢給老楊買個小禮物，可惜老楊不領他的情，反說他是娘娘腔，有時還會對他吼。現在想來，這樣的“娘娘腔”是多麼的可貴。老楊的丈夫來廠子裏找過她幾次，那個男的，穿黑色西裝，高高的個子，清秀的五官，很靦腆，見人也不說話，臉紅紅的。從來沒見過這麼愛害羞的男人，因此，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雖然過去這麼多年，可每次想起他的樣子來，我都忍不住心裏一疼。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上午，沒有一絲預感，老楊被一輛車接走了，緊接著傳來了他丈夫在井下遇難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全廠所有人都懵了，所有人悲痛的讓那一天的工作無法繼續。煤礦每年都會有人在井下遇難，會有父母失去兒子，妻子失去丈夫，兒女失去父親的悲劇發生。下井的工人心裏都明白，說不定哪一天，下去了就再也上不來，可是，為了生活，又不得不去從事那樣的工作。生命有的時候脆弱的不堪一擊。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樣的悲劇會發生在老楊家裏，那是一個多好的男人，他是老楊的命啊，是老楊的天!

自那天老楊被礦上的車接走後，我就再沒見過她。聽說她得到一筆撫恤金後就回老家了，她沒有再嫁，守著兒女過。

年前，我帶著小女兒在離家不遠的小廣場玩，突然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了足足好一會才認出是老楊。不過是七八年的時間，歲月在她身上有了明顯的變化，她比以前老了很多，瘦瘦的身材顯得很單薄，一臉的滄桑，頭發也有些白了。全身上下再也尋不到曾經的那些陽光、健康、張楊又快樂的影子了。她說，回到老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丈夫的那點撫恤金村裏人都看著眼紅，處處受到別人的刁難。那是個閉塞又落後的小村落，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有多難是可想而知的，轉眼孩子都大了，兒子去年剛娶了媳婦，女兒還在念高中。沒有了那個男人，家裏家外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她操心，連個商量事出主意的人也沒有……

她一邊說著一邊歎氣，唉，人總是要活下去的，不然，又能怎麼辦呢?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挫折和磨難，常說的那種堅強都是因為無路可退，如果生活一帆風順幸福美滿，誰願意學會堅強?

望著她單薄的身影漸漸遠去，我在心裏默默祝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