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嫻:紙質歲月的溫情記憶
我有一位本家叔叔,極擅長寫毛筆字,每逢鄉裏人家有紅白事,他總是被邀請到場。憑著一手好字吃百家飯,吃的是一種文化飯,這在我們老家是很受人尊敬的職業,我叔叔也總是被鄉人高看一眼。
記得我母親去世時,靈棚裏那個巨型的“奠”字就出自我這位叔叔的手筆,還有那副挽聯“音容已杳德澤猶在,慈恩難忘風範永存”,寫得筆酣墨飽,行雲流水,遒勁有力。前來吊唁的人中有一位是我哥多年的朋友,在文化局工作,是縣城小有名氣的文化人,據說經常在書法比賽中獲獎。當時那位小有名氣的文化人對著我叔叔的書法看了又看,我哥後來說他那位朋友是個對人嗇於讚美的人,能對著我叔叔的書法佇足凝思觀望,雖無言語置評,但足見我叔叔書法的不同凡響,可見自有吸引人的獨到之處。
去年國慶節期間我回老家縣城去赴一場晚輩的婚宴,婚禮設在一家生態美食園,在記禮賬地方我又看到我那位本家叔叔端坐桌前,與我相視的當時,彼此都是驚愕的表情。我一看便知,我叔叔在婚禮上承擔著記禮賬的重任。我正納悶著叔叔與我參加婚宴的那位既不沾親也不帶故,也不是同在鄉裏,叔叔大老遠地來到縣城給我那位親戚記禮賬,還真很感意外。叔叔看我疑惑,解釋說:他現在在一家婚慶公司專門擔任記禮賬一職,閑著也是閑著,出來寫寫字,不為賺錢,隻是覺得寫寫字就會心情好。我聽後不禁慨歎,雖說時下早已是電子時代,但紙質歲月的一些傳統文化還是沿襲下來了。比如婚宴上的記禮賬,我還真沒有見識過哪家舉辦婚禮時記禮賬是用電腦打印取代手寫的,中國的許多傳統文化就是這樣在民間繼續傳承著。
在人來人往的禮賬桌前,我叔叔不疾不徐地起筆落筆,一點一橫一絲不苟,不光寫出的字漂亮,而且運筆的姿勢十分優美,動作如庖丁解牛、桑林之舞。前來記禮賬的人大都慨歎,如今這電子時代還能有如此手寫一筆好毛筆字的人,真是少見了。
再看叔叔,此番見麵時他已是兩鬢星白,知天命之年的特征昭然顯現,讓我感歎起歲月的無情。我叔叔這個年齡段的人都是從紙質歲月中走過來的人,看他寫字一板一眼的認真態度,真讓電子時代的我們汗顏,我們時下大多用電腦打字,對漢字的書寫之美不知荒蕪到什麼程度了。
我的父輩們都是手寫年代走過來的人,父親與我本家叔叔一樣也是一位文化人。父親年輕時鄉鎮還不叫鄉鎮,叫人民公社,父親的職位就是從人民公社的秘書做起的。因為職業的原因,父親對與文化有關的一切東西都百般敬畏,尤其是對紙質物件,他從不讓孩子們隨意對待。我與哥姐們偶爾翻看父親的書籍時,總是被母親一再叮囑要小心,看的過程中不要弄髒弄皺,看完了要原樣擺放整齊,說這樣做才不致於挨父親的訓。
記得父親那時最愛看的是黨刊《紅旗》雜誌,父親說《紅旗》雜誌是當年由毛澤東主席一手創刊的,不過在1988年改名稱為《求是》了。當年父親一期一期積攢的《紅旗》雜誌在書桌上摞了半人高。記得我唯一的姨姨隔著幾條河來我家走親戚時,臨走時想帶走一些父親的《紅旗》雜誌回去做紙門簾。紙門簾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手工自製門簾,就是把紙卷成瓷實的柱狀,再刷一些顏色多彩的油漆,截成等長的段拿線串起來,非常漂亮,在那個年代很流行。在紙張緊缺的當年,父親那堆《紅旗》雜誌被姨看中了,但父親竟然拒絕了姨的要求,這讓我姨很失麵子,也讓母親很難堪。可父親自有他的道理:隨意對待書本,子孫能念好書嗎?經年以後,姨還對父親敝帚自珍那堆“無用”的雜誌感到不解,一直成為她評價父親過於“小氣”的談資。但是父親不是小氣之人,他給上學的哥姐定期買筆墨紙硯文房四寶時從不在價錢上吝嗇,而且都是買上好的、配套的。筆有筆筒,硯有硯匣,紙有紙桶,墨有墨訂。當全套的東西擺在書桌上,父親總是要揮毫一次的,舊報紙一攤,隨意寫幾個毛筆字,然後再叫哥姐依次仿著寫。當然哥姐依葫蘆畫瓢,寫不出父親的字樣,父親也隻是笑著不以為杵。長大後我才明白父親的苦心,他是想給孩子們一個熏陶的氛圍,希望孩子們在書香墨香裏成長,成為有用的讀書人。
我的童年在父輩們的紙質歲月裏漸行漸遠,被時代的潮流裹挾著湧入電子時代。雖說電子時代的便捷與好處不一而足,但在我的記憶深處,總有一些與紙、與書、與筆有關的場景在不期然的時間片斷裏閃現。記得小時候一覺醒來時父親還在燈下奮筆疾書,打好初稿了還要再抄謄一次,那重複手寫的勞動,當然比不得如今在電腦上一次性成形定稿來得省事便捷。
還聽哥哥說起過,當年他與嫂子談戀愛,嫂子過年之前寫給他的信,他年後才收到,一封遲到的情書代表了紙質年代裏充滿了時差的情感表達。哥哥每次在家庭聚會時看到家人用微信聯係,用微信第一時間了解各自的存在狀態,總是感慨地提起當年那封遲到的信,而每次提起這件事時總是成為家庭聚會裏的笑談。當時要表達的感情與時下發一個信息不消一秒鍾就能表達出來相比,還真是龜速。手寫年代的情書就那麼流傳下來了,而電子時代的愛情無論是保存在電腦裏還是留存在手機裏,那種虛無的形式少了存在感。戀人之間彼此表達心意的快捷與方便,我總覺得像極了快餐,感情沒有經過時間的等待與發酵的過程,使愛情這瓶酒的甘甜與醇香多少打了一些折扣。
說起情書,讓我想起一位近代的文學才子朱豪生,身處戰亂年代,他卻用10年之功翻譯出莎士比亞劇作,翻譯工作是在貧病交加的歲月裏,直至堅持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文壇以“帶血的莎魂”悼念這位才子對文學的執著。朱豪生當年寫給妻子宋清如的308封情書,封封感人肺腑,句句動人心魄,字字刻骨銘心。如今電子時代的現代人當然不屑於手寫情書了,但從《朱豪生情書》一書一直走高的銷量來看,現代人還是喜歡看情書的。隻是不論是西方的情人節還是中國的情人節,今天的戀人之間已沒了寫情書這一說。然而,所有的情路上能留住美好回憶的還是留在紙上的痕跡,那一頁頁帶有筆體與彼時心跡的情書,應該是在慢慢陪你變老的歲月裏最為浪漫的見證吧。
身處電子時代,習慣了電腦打字,甚至會議記錄都帶著筆記本,由輸入法自動組出詞彙,這樣的現狀下使得許多年輕人隻會讀字不會寫字,認字也是“秀才識字識一半”,寫字更是提筆就忘。記得央視推出《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的節目,當時現場有一個“癩蛤蟆”的詞難倒了七成人,“癩蛤蟆”一詞隻有30%的人寫對了。漢字聽寫大會很大程度上喚醒了國人對漢字文化的重視,端正了大多數人對漢字傳統書寫與應用的態度。
那些紙質歲月的溫情故事,每每回憶起來總是凝重與遙遠。因為懷念,我總是不舍地尋覓著紙質歲月裏的痕跡。因此每次去城裏,隻要有時間,我總是習慣性地走入古玩市場,隻為看一看那些從久遠年代一直穿越到電子時代的名家字畫與舊書古籍,那些物件曆經歲月的浸染,價值越來越厚重。我常常隻身一人邊走邊看,用自己的視覺去感受紙質年代給我們帶來的歲月滄桑與霽月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