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居:老子的“大道”與父親的“蠻理”

有道是：“高手在民間。”大道至簡，悟在天成。老子的“大道”無中生有，玄之又玄;萬有歸無，簡而又簡，越是村夫野老、化外之民越是具備參玄悟道的道行，越是接近“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的德性。現實也的確如此，我父親就算得上是一個典型，他幾乎沒有正式上過學，也從未跳出過所謂的“農門”，卻無師自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他的言論更是“言有宗，事有君”，別具鮮明的個性特色，飽含樸素的智性哲理——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蠻理”。

父親的“蠻理”之一就是：“你想多吃，就會少吃;你想少做，就會多做;你不想學刁，就會變蠢。”這句話類似於老子所謂的“五味，令人口爽”;“企者不立，跨者不行”;“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聽起來有點拗口、自相矛盾，但反經合義，立竿見影。如我上學時隻顧貪吃貪玩，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進入社會後因文化底子薄弱、沒有一技之長，至今隻能依靠出賣苦力勉強度日，收入與付出不成正比。二哥的遭遇更荒唐，本來他頭腦還算靈活，學習成績也不錯，可就是老改不了酗酒、睡懶覺的惡習，以至於高考時因喝醉酒、睡午覺睡過了頭耽誤了入場，醉意闌珊、睡眼惺忪之際命運已經被改寫。

父親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出警告：“因為偷懶奸宄害死人!”這句話類似於老子所謂的“不知常，妄作凶”;“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舍慈且勇，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聽起來有點誇張、聳人聽聞，但在我們的家族成員中果然有人不幸而言中。如三叔給人築土屋，好幾次因偷工減料，打夯時沒有使足勁，在牆體中少放了牽條，導致房子尚未完工就先倒塌，傷亡慘重。堂兄、堂叔也因圖方便、嫌麻煩、違規操作，一個觸電死於礦山，一個從石灰窯上墜落致殘，一念之差、一舉之誤竟釀成了無可挽回的悲劇。

父親的“蠻理”粗而不俗、蠻而有理，不經意間暗合了老子對立轉化、天人合一的唯物辯證法思想，既能“懲前毖後”，還能“治病救人”。大哥擔任村委主任不久，因經受不起清貧的考驗和奸商的蠱惑，暗中挪用了村裏的一筆公款，巧妙地在牛骨頭下麵藏了一車木頭運往沿海。但他畢竟做賊心虛，一路上忍不住東張西望，在即將抵達目的地時終於引起了稽查人員的懷疑，不僅沒收了全部貨物，還被處以一筆巨額罰金。他趁著夜色回到村頭小橋邊，再也不好意思往村裏走，一時糊塗竟想投河自盡。“放屁都有渣脈，你以為做了壞事沒人知道?一死就能了之?隻有頂才頂得住!”父親突然一聲大吼，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他麵前。

由此及彼、由家及國，父親的“蠻理”同樣適用。試問一路飆升的“天價”民生消費品，一觸即潰的“豆腐渣”工程，防不勝防的“地溝油”、“三聚氰胺”，前赴後繼的“蒼蠅”、“大老虎”，頻頻告急的能源危機、生態危機，哪一種反常的自然社會現象跟“多吃、少做、學刁”無關?哪一樁惡性的天災人禍並非“偷懶奸宄”所致?哪一個貪腐分子不是自以為 “穿著褲子放屁——很隱蔽”?如果繼續 “見可欲”、“貴難得之貨”、“損不足以奉有餘”，放任頹廢慵懶、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的社會風氣蔓延，一味壓製端人正士、窒息忠言德音、掩蓋是非矛盾，其結果必將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究逃脫不了天道大法更為嚴厲的懲罰!

歲月如流，人生幾何，撚指間，父親離開我們已有25個年頭了，他的音容笑貌日漸模糊，但他的“蠻理”曆久彌新，令我們家族受益無窮。如大哥奉公正己、兩袖清風，後來雖然遭到官場小人打擊、排擠，被迫辭職自謀出路，但經過多年謹行儉用、銖積寸累，沒有“橫財”、“夜草”照樣在城裏購買了一套新房，過上了安安穩穩的小康生活。二哥勤學苦練、自強不息，在同齡人一片“人到中年萬事休”的哀歎聲中，他奮力一搏，成功地從建築工轉型成了一名專業作家、社會科學研究學者。

我也在盡力而為，爭取在有生之年生存方式有所改變、生活質量有所提高，但更多的是寄望於下一代。我一遍又一遍地模仿著父親的口氣，照本宣科向孩子們複述著當年父親對我說過的話，遺憾的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正言若反”，“明道若昧”，我遇到了當年父親所遇到的問題，他們未必能懂，未必願接受。人啊人總是這樣，“大道甚夷，而人好徑”，聞道或“若存若亡”，或“大笑之”，或“莫能知，莫能行”，或“莫不知，莫能行”，必定要經一番挫折，才能長一番見識;必定要容一番橫逆，才能增一番氣度;必定要碰了釘子，才知道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