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閑話“信念”
信念是什麼?自己認為可以確信的看法也。
倘若你始終堅守一個信念,不惜為此付出重大代價甚至生命,那麼,即使你的信念未必正確,即使有人罵你蠢、笑你迂,你也能在一定程度、一定範圍內贏得相當的尊重乃至敬佩。
你看那伯夷與叔齊,這哥兒倆原是商末孤竹君的兒子,因為不願意繼承君位,逃奔西岐依周文王。周武王伐紂時,二人叩馬責罵,說武王以臣伐君,是“大逆不道”。商紂滅亡後,哥兒倆又認為以周代商是“以暴易暴”,並發誓“不食周粟”,雙雙逃至首陽山,采擷薇類、蕨類植物充饑,終於餓死。孔夫子、司馬遷與“文起八代之衰”的大文豪韓愈等,在充分肯定武王伐紂的同時,又都對伯夷、叔齊哥兒倆表達出由衷的尊重與敬佩。孔夫子稱讚這哥兒倆是“求仁得仁”的仁人誌士,司馬遷則將《伯夷列傳》擺在《史記》中的七十列傳之首,韓愈更是專門寫了一篇讚美哥兒倆的文章《伯夷頌》。
一千多年之後,曆史進入南北朝時期。梁武帝蕭衍滅掉暴虐的南齊王朝後,登基當上了蕭梁帝國的開國皇帝。可是,有個在南齊做過官的讀書人顏見遠,為了堅持自己的信念,竟然絕起食來,幾天之後便含恨而逝。梁武帝聞訊,困惑地說:“我順應天命、依從人心而坐上了這個位置,與天下士大夫有什麼關係呢?而顏見遠竟然到了這個地步!”顏見遠的早逝使他5歲的兒子顏協成為孤兒,更由於家中貧窮,顏協隻能由舅舅撫育成人。後來唐朝的史官在編撰《梁書》與《南史》時,都把顏見遠、顏協父子收入《文學傳》中,並且都高度稱讚顏見遠“博學有誌行”——即不但學識淵博,而且既有誌向,品行又高。這兒所謂的“誌行”,不就是對其執著信念的由衷讚美麼?
又過了一千多年,湖南長沙有個簡純澤,晚清時曾先後在甘肅、陝西、河北、山西等地任過職,據說在山西時還頗有政績,名聲不錯。辛亥革命後滿清滅亡、民國建立,簡純澤便隱姓埋名,並且常常悲傷歎息。後來他北遊京津地區,又於1917年來到山東,在勞山、煙霞洞轉了一圈後,便跳海自殺了。沒幾天屍體漂到海灘上,但見他將那根象征滿清標誌的辮子用絲線纏得緊緊的,身上還有一個白色的絲織袋,袋中裝著經文數卷——想必是寫在布帛上的吧,還有10枚銀元與一份工工整整的楷書絕命詞:“道德仁人,遇見屍身,即掘土穴,深埋海濱。
毋用棺木,槁葬以薪。麵朝北闕,誌繼先臣。
經文殉死,願通萬神。馬鬣封後,樹一墓瑉。
鐫四大字,有清遺民。所餘銀餅,謝意聊伸。”“馬鬣(音liè)”是墳墓封土的一種形狀,亦指墳墓;“墓瑉”顯然就是墓碑了。簡純澤對自身的殯葬要求極低:用泥土加上柴草,草草一埋就行了,甚至連棺材也不需要。然而由於他始終堅守信念,也有甚為執著的要求:道德高尚誌士仁人啊,我懇切地請求您將我的臉朝著北方,因為皇上的宮闕在北方呢;再替我立一塊墓碑,碑上鐫刻四個大字“有清遺民”。作為大清王朝的一介遺民,我簡某可是誓死效忠滿清皇室的呀!由於草草殯葬用不了多少錢,餘下的銀元,就聊以表達我對您真誠的謝意吧。住在海濱的居民立即稟報當地政府,政府官員來驗過屍後,基本遵照他的遺囑,卻替他準備了棺木,收殮後埋葬,然後立碑、刻字,又將他的遺物:經文、名片、絕命書等焚化於墓側。近現代作家李定夷在其專著《民國趣史》中記下這段史實時,又在標題“有清遺民”之下醒目地大書“人各為其主,未可厚非也”10個大字,旁邊還加上10個圈,表達了對死者及其信念的欽敬之意。
無論伯夷、叔齊還是顏見遠、簡純澤,他們的信念顯然都是錯誤的,無論你罵他們蠢、笑他們迂、甚至扣上一頂“頑固分子”的帽子,都不能算過分。然而,他們的信念一則沒有傷害其他人(本人家屬似應除外),二則沒有危害社會,因此,社會對他們也往往比較寬容:當伯夷、叔齊攔著周武王的馬頭責罵時,武王的手下人要殺掉他倆,武王的得力助手薑尚說:“這是仁義之人啊。”親手扶起哥兒倆,讓他們平安地離開了。顏協長大以後,梁武帝並未對乃父誓死不與自己合作記恨於心,顏協也一直在梁朝做官,生病去世時,武帝之子、後來的梁元帝蕭繹還作《懷舊詩》悼念他。順便說一句,顏協有個兒子,就是《顏氏家訓》的作者顏之推。民國的地方官員則不但滿足了簡純澤立碑的遺願,還給了他一副棺材,替他辦了比較體麵的後事。
為堅守某一信念而殉身,顯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似乎也不宜宣揚、提倡。翻翻詞典,“信念”固然也比不上“信仰”。然而,與連信念也沒有的人相比,一個有信念的人,其精神世界會不會稍微充實一些?其貪欲會不會相對少一些?其自製力會不會略微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