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戰地的彩虹
軍旅的旖旎魅力,往往凝結於陽光與壯美,我卻對征程邂逅的雷雨風雪情有獨鍾。
軍旅的冬雪,是黃海前哨凝於我記憶的一抹璀璨。初入軍營那個臘月清晨,我們仨新兵隨老班長挎上衝鋒槍,第一次踏上海堤巡邏之旅。始料未及的是,神秘遼闊的黃海前哨,竟以漫天冬雪作為見麵禮,閃出排房的一刻,低垂的蒼穹壅塞海風的狂嘯,雪花像撕碎的棉絮傾覆而下,蜿蜒海堤霎時被蒼莽雪幕遮蔽,枯黃的灘塗葦蕩隨風翻滾起伏,與洶湧海浪綴成一片汪洋。巡邏組躬身前傾45度仍禁不住風雪衝擊,感覺雙腳被抬得直打飄,竭力邁進仍是行一步退半步。行至內外堤接轉的豁口,溝狀的緩衝帶形成一個天然風口,朔風扯著厲嘯直瀉而下。剛攀上堤腰,打頭陣的老班長抗不住疾風搡揉,突然一個空翻倒栽蔥滾下來,我們聲嘶力竭地疾衝前去拉救,結果稀裏嘩啦全滾落堤底。趴在堤下呼哧呼哧直喘半晌粗氣後,巡邏組重整旗鼓,像長空雁陣排成一字形,合著班長高吼的“一二一”口令個頂個地往前拱,連衝3個回合才攀上堤頂,直至進入防風林甬道,久憋的一口氣才長呼出來。這趟往常隻需50分鍾的巡邏,我們竟整整耗去4小時才完成,歸途中戰友相顧不禁莞爾,蘸滿雪水的棉帽凍成硬邦邦的冰盔,裸露的鬢發眉毛掛滿冰珠,連內衣都濕漉漉像浸泡了水。閃入連隊溫暖排房的瞬間,我似乎不能舍卻一份眷念而驀然回望蒼茫雪野,奇跡就在這一刻遽然出現,風雪悄然停歇,雪野潔淨如玉,晶亮陽光閃電般穿透雲隙直射大地,一道彩虹如絢麗油畫高懸在海堤上空。那一瞬,有種史詩般的壯烈在我腦海如潮奔湧,那是工農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艱苦卓絕,那是中國遠征軍穿越死亡穀的篳路藍縷,那是英雄兒女浴血抗戰沙場的壯懷激烈。
雪堤彩虹對於漫長冬季似乎是驚鴻一瞥,因為這場肆虐暴雪持續了整3天,但之後一個不經意的插曲,卻讓雪堤彩虹在我心中鑄成了瑰麗永恒。那天雪霽日朗,我們巡邏特意帶上小工兵鍬,歸來途經雪中遇困的豁口,堤底窪坑已壅積出數米厚的雪山,班長帶我們揮鍬掏出個班用帳篷大的雪窟,砍樹加固,折綠偽裝,儼然一個采光避風的野戰工事。盤腿坐在攤開的雨衣上,老班長愜意地點燃一支煙,跟圍攏的新兵講起了雪堤傳奇。1941年那個風號雪舞的晌午,新四軍邊防六連偵察排巡邏海堤,6個下連當兵的女文工隊員自告奮勇加入巡邏隊。就在戰士們登上豁口堤頂的瞬間,一股趁雪天偷襲的日寇突然閃出蘆葦蕩,激烈的灘頭阻擊戰遽然打響。雪中巡邏步履維艱,機警的偵察排長卻突然執意帶上兩挺輕機槍,並給每個女兵配發兩顆手榴彈,沒想就這臨陣一念竟讓我軍搶占了先機。眼見敵人被我機槍火力壓在堤下,敵我近在咫尺卻形影朦朧,隻能借槍口噴吐的火舌判定目標方位。排長命一班副趕回團部求援,這當口突然想到毫無戰鬥經驗的女兵,急令一班長匍匐前去組織轉移下堤。未料災難瞬刻降臨,狡猾的日寇已集火發射60迫擊炮,雪堤陣地霎時血光飛濺,6名女兵和一班長當場犧牲。待新四軍增援部隊火速趕到,偷襲失敗的日軍丟下十幾具屍體和6門迫擊炮,爬上汽艇倉皇逃竄。打這場激戰後,每年第一場冬雪降臨,這段海堤上空總會綻放一道壯美的七色彩虹,在皚皚雪野襯托下愈加絢麗宏偉。於是,海堤擁有了極具詩意的名字——雪虹堤。言畢,老班長意味深長地喟歎說:“那是7個英雄忠魂在守望海堤哩!”
這,就是我軍旅學步時段領略的雪。少時自書本學得,南方雪如鵝毛輕柔而濕潤,北國雪似冰粒細圓而幹爽。而軍旅征程一次次肌膚相親的感觸,卻完全顛覆了原有的概念,軍旅的雪嗬不分南來北往,那真正是內蘊刃之鋒利、鞭之淩厲。那年隆冬,我到“臨汾旅”尋訪神槍連長童裳顯,踏上訓練場的晌午,一場大雪正鋪天蓋地砸向冷凝空曠的訓練場。那其實是下著雪霰,強勁朔風將垂直降落的冰粒刮得橫飛躥舞,撞擊肌膚直如黃蜂噬咬地鑽心生痛。而我瞬間目睹遭遇的心靈震撼,則遠比風雪衝擊更淩厲:畚箕形的狹長山坳穀地中,聳立著幾道巍如石雕的“雪牆”,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反剪雙手、仰麵瞠目,一任如鞭狂雪衝擊雙眼,隻有時而抖動的睫毛和堅毅的目光,才讓人遽然感覺這是生命的組合……原來,頗具傳奇的上尉槍王,竟是借助這道特殊鬼斧神工的“天力”,來鑄造他的士兵全天候的“火眼金睛”。仰視蒼穹的一刻,我突然心生一種血脈僨張的頓悟,這強悍而恢宏的雪,原本是大自然四季輪轉的傑作,古今文人墨客曾賦予它多少詩意浪漫的寄寓。隻是放置於今天的軍人世界,竟被演繹成雄壯的出征曲,抑或是激昂的衝鋒號。那是軍旅人在噴吐內心永遠熾烈的使命夢想。
未聞血腥硝煙的日子裏,軍人詞典中的雷雨風雪,嬗變成另一種彈雨硝煙,無情而著意地砥礪軍人的血性與筋骨。1985年夏,我率團隊遠赴閩東海岸參加實兵演練,時值盛夏,烈日、台風、鹽堿,讓駐守江南腹地的官兵經受一場魔鬼式的鍛打。沒想詭譎的瀕海氣候尚潛伏在後麵,那天臨近傍晚,晴空陡然變臉,瞬間烏雲翻滾,繼而銀蛇飛舞,暴雨如瀑。團隊攜帶的大多是雷達、自行火炮等高新裝備,遭遇始料未及的惡劣氣候,讓戰場環境下的防雨蝕、防雷擊危險係數幾近極限。此後連續數天,雷雨襲擾似乎卡在時間刻度上,險象環生一成不變地如約而至,部隊士氣陡降。前指黨委會上,規避風險與應對挑戰兩種意見交鋒激烈,處在抉擇關口,20多年前海防連長演練場上那句狠話,冷不丁蹦出我腦海——
那是入伍第二年的春末,海防一連受領海岸反小股襲擾演習任務,我所在的營部偵察排被加強給一連。那天按預案組織灘頭反登陸防禦戰演練,清晨突然下起蒙蒙細雨,眼見烏雲翻湧,海風如刀,正在連隊蹲點的團作訓股長提出調整訓練計劃。沒想小個頭的連長吳忠晴凶巴巴地一瞪眼——“別指望實戰會撞上好天氣,否則就不叫戰爭!”訓練剛展開,淅瀝小雨頃刻瓢潑如注,海風卷起飛沙走石疾如流彈,整個灘頭陷入無法透視的渾沌。但訓練仍不打一點折扣地全流程推進,八五加榴炮直瞄打擊、集束手雷打坦克、班協同摧毀灘頭據點……硝煙彌漫的灘塗陣地,在隆隆炮聲中戰栗顫抖。訓練歸來,戰士們彼此相視卻無法辨識,因為大夥都已滾成徹頭徹尾的泥坨子,幾乎每人或臉頰或臂膀都殘留著斑駁血痕。隻是那驚詫眼神中不約而同地閃耀一縷自豪,因為物競天擇式的搏殺讓我們真正品味浴血征戰的血性酣暢。
毋庸置疑,置身閩東前線的斯時斯地,風雨閃電已不僅屬自然氣候的範疇,而更直接地成為檢驗軍人血性與膽魄的標尺。戰爭規律加之挑戰倒逼,黨委毅然選擇鉚定實戰嚴訓實訓。戰場履險而製勝,訣竅就在藝高膽大。於此,惡劣環境下的戰技術訓練增加了一串附加值:電磁專家組快速反應,現地開設陣地避雷裝置;高新武器裝備防雨淋、防浪侵也迅即推出應對措施。這趟馳騁千裏的淬煉之旅,讓團隊完成一次不可或缺的蛻變,那就是堅決剔除戰備訓練的虛招虛光,把備戰實戰推上新的製高點。許是上蒼的某種獎賞,那段鏖戰雷雨的日子裏,每天訓練結束回返野戰宿營地,夕照下的雨後蒼巒總會飛架一抹彩虹,仿佛征戰凱旋的士兵高昂鬥誌的詩意寫照。
風雨後未必得見彩虹,但彩虹總在風雨後。又到春雨淅瀝,眺望蒼茫雨幕,我倏然想起久違的彩虹遠離的雪虹堤,內心陡生一份錐心徹骨的渴望。這一刻,蒼穹有個聲音在回響,戰地的彩虹並不僅屬於戰爭抑或戰場,即便和平時代,軍人依舊必須永無止境地經曆砥礪與淬煉,惟當經受的淬煉和對使命的咀嚼累加到足夠的厚度,軍人的兵味才能達到醇醪的濃度。而軍旅人孜孜追尋的生命彩虹,正綻放於滴水穿石的堅守中。
軍旅征程的雷雨風雪,原來正是瑰麗彩虹的本體。謹記一句軍語:無論身處何方,戰士腳下永遠是陣地;不管置身何境,軍旅時空永遠是戰地。隻是我們回望遠去的腥風血雨,那裏更成就了多少不朽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