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片無大錯”的背後—— 讀《 長 影 的 故 事 》劄 記
○更 夫
1975年上映的電影《創業》是上個世紀反映石油工人戰天鬥地生活的一部大片,上點年紀的人可能都有比較深刻的印象。特別是片中的主題歌《滿懷深情望北京》令人難以忘懷:
晴天一頂星星亮 荒原一片篝火紅石油工人心向黨 滿懷深情望北京
…………
與此歌曲一並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的,可能還有當年7月25日毛澤東關於《創業》的著名批語:
“此片無大錯,建議公開發行。不要求全責備。而且罪名有十條之多。太過分了,不利調整黨的文藝政策。”
“此信增發文化部及來信人所在單位。”
當時,毛這個批示猶如一瓢冷水倒進了油鍋,一下子激起了當時中國政壇的驚濤駭浪。這就是著名的《創業》風波。毛為何對一部電影專有個批示(這可能是絕無僅有的)?這個批示盡管很明確:“此片無大錯”,但又語焉不詳,“不要求全責備”,而且“罪名有十條之多”。此片的問題在哪裏?十條罪名究竟是什麼?是誰在“求全責備”?是誰“太過分了”?整整40年過去了,新出版的王霆鈞《長影的故事》一書在講述長春電影製片廠往事的時候,厘清了“批示”背後《創業》風波的是是非非。
一
《創業》本是一部“聽招呼”的作品,用現在的語言來說,是一部“主旋律”的作品。故事的背景和舞台是大慶油田,主人翁的原型是著名的“鐵人”王進喜。那個時候有幾句口號婦孺皆知: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後來政治氣候變化了,毛又說要解放軍學習全國人民)。“工業學大慶”是最高領袖的命題,上上下下對宣傳大慶更是不敢怠慢,當然也包括被稱為“文革”旗手的江青。1971年10月,江青看到了《中國文學》上有一篇關於大慶的報告文學,就曾指示說要肯定和宣傳王鐵人精神。作為地處東北的長春電影製片廠,得知此事後,更是格外重視。長影先是派出演職人員深入大慶,組成40多人的創作班子,“回憶會戰史,大家獻故事”,後又派出編劇張天民、導演於彥夫加入其中,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調查研究,光是素材就積累了300多萬字,最後才形成電影劇本。拍攝前,還專門征求軍代表的意見。軍代表看完劇本後提出,要加上階級鬥爭這條線,於是,隻好再加上,盡管很是生硬,也隻得無中生有。影片在大慶試映時,影院內一片哭聲,結束時,掌聲經久不息。報送文化部審查,經時任部長於會泳審查後,也沒有發表什麼反對意見。在四屆人民代表大會閉幕式上試映,反響強烈,好評如潮。新華社、《人民日報》發出專稿,為此片大唱讚歌,2月10日《人民日報》甚至為此發布放映預告,刊出電影劇照和放映廣告。1975年2月11日,影片開始在全國各大城市開始放映。吉林省領導和長影廠十分亢奮。吉林省委、“省革委”聯名向長影發出賀信和嘉獎令,長影還舉行了祝捷大會。據說,當時還設想在《創業》之後再拍兩部,名曰《繼業》《守業》,後來可能因為這場風波的原因,就不見蹤影了。
誰都沒想到,隻過了一天,即2月12日,長影便接到通知:停印拷貝,停止宣傳,停止發行。由國務院文化部核心組對影片創作的來龍去脈進行專題調查。調查後的1975年4月8日,文化部核心組提出對《創業》的“十條意見”,由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紅色娘子軍》中洪常青的扮演者劉慶棠傳達,還要求組織批判《創業》,責令主創人員要作出檢查。
二
《長影的故事》一書首次全文披露了這“十條意見”。這是一個記錄稿,上麵注明著“根據記錄整理,未經本人審閱”。這個“本人”即劉慶棠,因“意見”頗長,恕不照錄,現摘其要者:
2.“影片中三次籠統地提到黨中央和中央首長”,“這些顯然有意無意地起到了給劉少奇、薄一波之流塗脂抹粉的作用”。
3.“影片較明顯地存在著寫活著的(人)真人真事問題”;“影片中的人物和事件也可以找到大量的生活原型,如某某領導同誌原是玉門油田的軍代表”;“這種寫真人真事的風氣,如果以合法的形式加以肯定,則是後患無窮”。
4、“影片雖寫了創業的艱苦精神,但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表現較差”。
5、“在周挺杉(注:影片中王鐵人的形象)的性格刻畫上”,“基本上沒有寫他的智慧、他的政策觀念和周密思考的方麵。所以這個人物的形象是單薄的、有缺陷的,因而是不典型的”。
6.“影片中有許多戲有意用貶低周挺杉的方式來抬高華程(注:影片中領導幹部形象)”。
7.“工程師章易之(注:影片中的知識分子形象)的轉變,一號人物周挺杉實際上並沒有起到作用”;“這裏有人性感化的傾向”。
8.“影片都有很多地方展述不清,讓人看不懂”。
9.“影片用了很大的篇幅去寫他(注:指周挺杉)的解放之前,既造成浪費,又造成了結構上的拖遝”。
10.“主要人物的語言概念化”。
客觀地說,這“十條意見”確實有點亂,顯得雜亂無章,有點強詞奪理,也不像一個很專業的影評,文風也差,沒有什麼說服力。但其中,第二條、第三條卻無限上綱,說電影有意為劉少奇等人塗脂抹粉,這卻是要命的問題。“十條意見”傳達之後,長影人一片嘩然,難以接受,這也是可以想見的。
三
為什麼《創業》會由天上一下子掉到了地下?《長影的故事》披露了諸多細節。
話說1975年,當《人民日報》在2月10日上對《創業》大唱賀歌的當天,這天的報紙恰被“文革”旗手江青看到了。按照慣例,此類“主旋律”影片,是要送給她把關的。但長影人以為拍攝這部電影本來是按照上麵的旨意,而且也已經送審。宣傳輿論部門曆來就是上麵要說啥就說啥,可這時也發了昏搶了跑。可能他們認為上麵意圖本來很明確,大方向不會錯,這部大唱工人階級讚歌的電影哪裏還會有什麼問題!於是首先亮開了喉嚨放聲歌唱。這就不是什麼電影本身有什麼問題了,問題在於到底是誰說了算。江青於是立即命令把影片送來審查,她不看倒罷了,一看發現“問題”果然很多。中午,就給分管意識形態的時任政治局委員姚文元打電話。而姚正在午睡。他的秘書記下了江青的意見:
“今天,《人民日報》用了極大的篇幅吹捧 《創業》,我建議,《人民日報》和《紅旗》今後不要再登這類東西。另外,我建議,對電影《創業》組織一篇有說服力的評論文章,這種評論權力我們不能放棄,可以評好,也可以評壞”。
這個意見雖然不是火藥味十足,但意見很明確,態度很鮮明,確實有當頭棒喝的意思。“可以評好,也可以批壞”,其實是“也可以批壞”,核心意義在於“這種評論權力我們不能放棄”。一貫聽將令的姚文元午覺醒來看此批示後,不加思考地馬上回電報告:
“我完全同意江青同誌的意見。中午我起床後就給《人民日報》打了電話,要他們以後不要再登這類文章,要登要經我同意,我在電視上看了一半不到,給我的印象是很亂,不清楚”。
於是,便有了“十條意見”。
四
長影人無法接受“十條意見”,但又無可奈何,敢怒哪裏敢言。這時,便有了戲劇性的一幕,導演張天民被人“導演”了:向最高領袖毛澤東寫告狀信。當時正值全麵整頓,反極左派為了突破江青在文藝界的控製,正在忙著尋找突破口。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於是在一番謀劃後,由賀龍元帥的女兒賀捷生出麵,動員導演張天民寫信向毛主席告禦狀。
這可是件弄不好就要坐牢的大事。張聽後也吃了一驚。回家和愛人商量良久,才答應了寫告狀信。信一共寫了兩封,一封給毛澤東,一封寫給主持治理整頓工作的國務院第一副總理鄧小平。為了保密,由張的妻子送信,像執行秘密任務一樣,和賀捷生約定在中國革命曆史博物館見麵,親手將信交給了她。張天民寫信後,心神不寧,他甚至做了入獄的準備,將妻兒托付給了好友照顧。
幾天之後的7月25日,兩封信擺到了毛澤東的案頭。工作人員讀完信後,毛即做了“此片無大錯”的批示。
對這個批示,高層也是出乎尋常的重視。中央派出飛機把批文送到長春,長影一片歡騰。批文迅速流傳開來,全國文藝界歡呼雀躍,大家到處傳播,以至到現在,很多人還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這段語錄。
沒有證據證明毛澤東看過《創業》這部電影。據《毛澤東年譜》記載,毛當時眼睛已很不好,並沒有看《創業》的記錄。而且,接到信後,他剛做過白內障手術,更沒辦法看影片,毛隻是聽了工作人員讀了告狀信後,就寫下了這批文。
毛澤東對文藝作品的評論曆來是別具一格的。一些評論有道理,一些評論也並非“句句是真理”。他喜歡從講政治的角度來品評文藝作品,有些話皮裏陽秋。比如眾所周知的1975年他對《水滸》的評價:《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這是什麼意思?搞得全國不少人都稀裏糊塗的。還有1972年7月30日,他評論《智取威虎山》,說:《智取威虎山》沒有戲,楊子榮上山孤軍作戰,八大金剛一個金剛也沒有分化過來,楊子榮孤立得很(見《毛澤東年譜》第六卷)。這又是怎麼回事?從藝術角度很難解釋。對於《創業》的評價更是從講政治的角度,因為他可能連電影也未嚐看過呢。他此時本來想調整一下文藝政策,在此之前(1975年7月14日)已向江青等人打了招呼,專門召見了她,交了底,說:“黨的文藝政策應該調整一下,一年、兩年、三年,逐步逐步擴大文藝節目。”(見《毛澤東傳》中央文獻出版社)開始準備政策調整。僅僅10天之後,就有信來告文化部的狀,這當然使他不是很舒服,故批示告誡一下。現在回頭仔細揣摸批文的真正含義,在告誡的時候,也不無和稀泥的意思,至少還是有點語重心長的。
五
其實,如上文所述,江青也是在看到《人民日報》讚揚《創業》後才調看影片的,首先是由於此片未曾經她定評,報紙就大加稱讚,這使習慣在文藝界口含天憲的她很不愉快。再加上她極左的思維慣性和一貫張揚偏執的心態與行事風格,又影響了她對影片客觀公正的評價。可怕的是,她一起了調,下麵的一些吹鼓手和抬轎子的如姚文元與文化部的一幫禦用文人便集體跑了調。這種現象在古往今來的中國社會政治生態中本來就很常見。於是便整出了很難經起推敲的“十條意見”。這就給不滿江青的人提供了足夠的口實。等到最高領袖“此片無大錯”的批文一傳出,她便生生地挨了一悶棍。
1975年是中國政壇陰睛不定的一年。由於掌控大局的需要,毛任用鄧小平開始有限度的調整,而對文藝政策的調整,確是在7月份開始的。7月14日,毛特意召見了江,告訴她調整及調整之必要,其實也是擔心她不知情又搞出什麼名堂來。此前一段時間,江青其實也是不太受待見,搞得毛不太願見她,讓她在政治局會議上專門做了檢討。這就有個時間和背景問題,江青是在二月份批評《創業》的,“十條意見”是四月份出籠的,7月份才開始調整文藝政策的。可以說,江青對調整文藝政策並無先見之明,當然,她也不可能,也不會主動調整什麼政策。可是,也很難談得上以後大家義憤填膺地所批判的她有主觀地破壞毛的調整政策,故意和文藝界的人過不去的罪行。壞就壞在等到挨了一悶棍之後,她很惱火,又追查寫信的事,把下麵的一些人嚇得雞飛狗跳,這則是她的極不明智之處,也把她本來就不好的形象越描越黑。
其實江青這個人,還是有一些藝術天分和鑒賞力的。建國後,她如果一直安分地做一個中宣部電影處處長,也許還會有一些藝術成就。偏偏她本身不是一個甘於寂寞的人,再加上以後被抬舉的位置太高,充任的角色太重要,所以人格上的一些毛病和缺陷在曆史舞台上便就無限放大,以致成了曆史罪人。細想來,她固然有自身的“缺乏自知之明”(江青檢討語)的毛病,但確實也不能全怪她。
《長影的故事》王霆鈞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