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 片
熊哥原籍在山西孝義,25歲那年接父親班來到大同煤礦。後來,他就在礦上娶了妻,生了子,成了真正的礦山主人。可熊哥到底和從小生活在本地的人不一樣,最大的區別就是他的鄉音太濃重了,而且多年來一點也不曾改變。他去百貨店買東西,站在櫃台前喊:同誌,來兩袋鹹鹽。售貨員給他拿上了鞋油,他“鹹鹽”“鹹鹽”重複幾遍,售貨員還是聽不懂。熊哥急了,鹹鹽鹹鹽咋就成了鞋油?售貨員隻好讓他自己來拿,一看,原來是鹹鹽,與鞋油一點不沾邊兒,方才明白,他那個發音整個一個“鹽”“油”不分。
熊哥身高一米八,膀大腰圓,人很實在,他在井下作業時舍得使力氣,髒活累活都不怕,隊長勸他歇一歇,他張口就是一句:這點活累不著俺,比村裏種地受的苦差遠去了。熊哥連續多年被評為勞動模範,燙著金字的獎狀一張緊挨一張,整整齊齊快要貼滿他家的臥室牆。
熊哥幾乎沒有一點不良嗜好。他不抽煙,不喝酒,每天正點上班,從不缺勤,下班就回家,進了門蒙倒頭幹家務,洗衣做飯,剝蔥剝蒜,擦玻璃拖地,像個巧媳婦一樣飛針走線,縫縫補補,前幾年還編織過各種圖案各種款式的毛衣。熊哥做飯幹淨利落,從不將就,尤其是蓧麵魚魚、蓧麵墩墩、手擀麵、胡蘿卜燉羊肉、魚香肉絲、麻辣豆腐、酸菜燉粉條,這些家常便飯,那是最為拿手。
要說毛病,熊哥也不是沒有,熊哥最大的毛病可能要算是打呼嚕了。據妻子描述,熊哥的呼嚕兩聲長,一聲短,很有爆發力和節奏感,那才叫鼾聲如雷,震天動地呢,簡直讓人心驚肉跳,忍無可忍。可熊哥並不認同,因為他從未聽到過自己的鼾聲。但不管怎麼說,由此,妻子和他分居已經五六年了。妻子原是一家民企的會計,自從那一年單位宣布破產後,她便迷上了打麻將,著魔一般,近乎癡狂,常常是早出晚歸,整天見不著人影兒,她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全部用在了鑽研牌技上,專心致誌,樂此不疲。就連枕頭下也經常壓著一副玻璃鋼麻將牌,睡覺前熄了燈躺在被窩裏,總要獨自摸上一會,然後摟著幾張牌方能安然入睡。熊哥看不慣她,這種看不慣有點類似於時下的網民看不慣明星吸毒,包含著許多複雜成分,有鄙視,也有怨恨,不滿,但更多的是無奈和痛惜。妻子讓熊哥先是傷透了腦筋,後是傷透了心。
愛打牌的妻子和傷透心的丈夫鬧分居,最好的由頭便是拿打呼嚕說事。你能不能不打呼嚕呢?不能,是吧。——你還不承認。你那討厭的鼾聲吵得人神經衰弱,睡不成覺。這樣吧,分開睡,以後離我遠一點。
就像生活中的很多欺騙都隱藏在一些看似冠冕堂皇“合乎情理”的外衣之下一樣,妻子提出分居的時候還算客氣,理由聽上去也算合乎情理。但真實原因卻是為了出入更加自由,一點也不被約束,對此熊哥心知肚明,隻是不願點破。
好在熊哥有一個俊兒子,名熊偉,高高大大,白白淨淨,濃眉大眼,人見人愛,幾乎是遺傳了父母的全部優點。每次看到兒子熊哥心裏總是亮堂堂的,充滿了陽光,既明亮又溫暖,這也使得他對妻子的“看不慣”自動減少了許多。兒子上高中,學習一直還可以,就是數學成績差點。不管多忙多累,每天晚上熊哥都要給兒子輔導輔導數學。熊哥覺得為兒子輔導作業不僅能提高孩子的學習成績,更重要的是增加了父子之間的感情,還節省了高額補課費。可謂一舉多得。
熊哥為兒子買了許多課外讀物,其中有一本是《安徒生童話》,裏麵有一篇叫《老頭子做事總是對的》,熊哥覺得最有意思,他反反複複讀了個滾瓜爛熟,每一次讀來都會有所心得。因為在熊哥這個家庭裏,妻子做事永遠是對的——真正讓《老頭子做事總是對的》成了現實童話版。熊哥無法改變妻子,為了家庭,為了兒子,他早已習慣了無休止地忍讓和默默付出,歸根結底,他需要一種安安穩穩平平靜靜的日子。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一年前,熊哥終究還是離了婚。
那天傍晚,妻子一反常態,沒有出去打牌,而是心神不寧地陀螺一樣滿屋裏轉圈。等到熊哥下班回來,從那隻經常不離身的仿羊皮小挎包裏掏出一盒女士香煙,彈出一支,點著,猛吸了兩口,忽然又掐滅,掐煙的動作幅度大得有些誇張,然後像狠下決心似的,底氣十足地說,光景不能過了,咱倆離婚吧。
離婚?熊哥吃了一驚,目光直直地望著她,問,為甚?俺哪點做得不好?
妻子說,不是你的錯。我耍錢輸了一疙蛋,得出去躲一躲。
熊哥說,俺不離婚,欠人的饑荒俺給他打,隻要你以後不再賭就成。
妻子的嘴角浮起一絲像是自嘲的又像是輕蔑的冷笑 ,哼,打饑荒?就憑你那熊樣兒怕是一輩子也打不清。
這句話像鋼針一樣刺傷了熊哥的自尊心,又像是三九天劈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透過整個身子,一直涼到了腳底。他狠狠心說,離就離。誰怕誰?兒子歸我,其餘的你要甚隨便拿。
他本想聲嘶力竭地吼上一聲“滾”,但嘴角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喊出口。
妻子卷走了家裏的所有積蓄,絕塵而去,從此音訊全無。
離婚後,熊哥和兒子熊偉相依為命。
半夜,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床前一片迷蒙。熊哥望著熟睡中的熊偉,心尖子一陣陣發痛。兒子真是太不幸了,小小年紀便失去了母愛,他再不能讓兒子受一丁點委屈了。
起初,有不少人為熊哥介紹對象——熊哥是個可靠老實的男人,哪個女人跟了過日子都不會有錯——但都被他婉言謝絕了。他不是不願再討老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剛剛四十出頭,正在這如狼似虎的年齡段,但為了兒子他是鐵了心,堅決不找。每天吃過晚飯,收拾利索後,他照例給兒子輔導作業。熊偉寫完作業,趕緊鑽進被窩手捧手機玩遊戲,玩得高興了,還手舞足蹈的。他卻不願早睡。他將自己埋在沙發裏,喝茶水,嗑瓜子,看電視,然後做俯臥撐,玩啞鈴,直到將自己折騰得汗流浹背筋疲力盡才肯上床。他害怕一個人早早鑽進被窩,因為躺得早睡不著他就會想很多事,想入非非。從生理上講,他需要發泄,需要女人,需要那種痛快淋漓,但為了兒子,他不能,他不能給他找後媽。
他盼望兒子快快長大,上大學,甚至考研,然後在某個繁華的大城市找一份體麵的工作,最好是能遇到一位有著同樣學曆的好姑娘,戀愛結婚生子。當然,他也就當上爺爺了。到那時,他再找個通情達理的沒有不良嗜好的女人當老婆,就成了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了。
熊哥這樣打算著,日子就這樣平淡如水地一天天過著。
可他的良苦用心,兒子豈能讀懂?兒子每天起早貪黑,放學回家,寫作業,睡覺,上學,如此循環往複,和自己交流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
讓熊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高考前夕,兒子熊偉竟將一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漂亮女生帶回了家。
那天是星期六,午後的暖陽懶懶地照在小客廳的三人沙發上,陽台上花盆裏的楊秀秀,苗不高,卻開出了幾朵十分嬌豔的小紅花。兩個中學生學著韓國愛情劇男女主人公的樣子,拉手、擁抱、接吻,然後,熊偉的小手就得寸進尺地掀起了女生的裙擺。
熊哥下班回來,以為自己走錯了家門,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女生一把推開了熊偉,麵色緋紅,慌亂地理了理裙子上的褶皺,有點靦腆地低聲問了聲:叔叔好。
熊偉倒很鎮定,隨手從茶桌上拿起一本書,對女生說,沒事,我爸人特隨和。然後滿不在乎地說:我和同學一起複習功課呢。
熊哥清楚,熊偉這是早戀了,而且還學會了撒謊。但他不願意當著女生的麵戳穿他,那樣會傷了孩子的自尊心。他深知一個人被傷了自尊心是個什麼樣的滋味。於是,他倒像是自己犯了什麼錯,找了個借口倉皇離去。
熊哥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暖烘烘的風吹得他心裏一陣陣發毛。和天下大多數父母一樣,他對兒子寄予厚望,誰知這孩子這麼不爭氣,竟在高考前夕如此關鍵的時刻,談起了戀愛。這真是豈有此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熊哥覺得必須得和兒子好好談談,不能讓他因為早戀而影響學習,影響前途。
吃過晚飯,熊偉一推飯碗,就要離去,熊哥說,你等等,俺有話問你。
熊哥說,你跟那個女娃怎麼回事,是不是在談戀愛?
熊偉理直氣壯地說,沒有的事,我們隻是一般的同學關係。
哼,同學關係?同學關係能那麼親熱?你當老子沒看見。
熊偉眉毛一挑,說,那算什麼呀,我們班的女生傍大款的都有……你就別少見多怪了,我的老爸。說完轉身回了自己的臥室。
熊哥無言以對,僵在那裏,好一會兒醒不過神來。
第二天早上7點整,熊哥和往常一樣出門等公交車去單位上班,他帶了一袋牛奶兩個麵包作為早餐。快到站牌的時候,感到衣兜裏的手機在震動,掏出一看來電顯示,是劉隊長打來的。劉隊長問你坐上車沒?熊哥說,沒呢。劉隊長又說,那你就在家門口十字路口等著吧,我一會就過去了。
熊哥心裏開始忐忑起來,劉隊長平時對自己不錯,但畢竟人家是上級領導,忽然要接俺上班,肯定是為甚私事有求於俺。聽說劉隊長最近貸款買了套房子,八成是要和俺借錢……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劉隊長的黑色小轎車已停在身邊。上了劉隊長的車,熊哥問,隊長你吃飯了沒?劉隊長說,沒呢。熊哥說,那正好一會兒咱倆一塊吃。
到了餐館,熊哥問劉隊長,領導吃甚呀?劉隊長說,豆麵吧。熊哥昨天晚上吃的就是豆麵,現在本不想再吃豆麵了,但為了和隊長保持一致,他還是痛痛快快地說,我也吃豆麵。服務員,來兩碗豆麵,加雞蛋。
劉隊長低頭專心吃麵,看樣子並沒有借錢的意思。熊哥還是不放心,吞吞吐吐地問,領導,你找俺沒甚事吧?隊長說,能有啥事?我是路過,順便拉上你。
去了更衣室,熊哥一邊換衣服一邊琢磨。從早晨一睜眼開始,自己本來打算乘公交車上班,早飯吃麵包,喝牛奶,可劉隊長一個電話,一切都變了,接下來的事情一件也不是由著自己的思路自己的喜好進行的。看來這生活中的許多東西都是未知的,充滿變數和難以預料的。我一個四十多歲的成熟男人尚且無法操縱、掌控,無法左右,隻能順其自然,更何況我那未滿18歲的兒子了。
熊哥這樣一想,就像個了不起的哲人一樣,心中豁然開朗,昨晚生了一宿的悶氣頓時煙消雲散。
熊偉放學回家,滿臉沮喪,蜷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熊哥伸出剛剛和完麵的手就要摸兒子的額頭,咋了?燒不燒,感冒了不是?
熊偉慢騰騰地說,今天有點點兒背,上體育課的時候,讓老師撞倒了,結果手機給摔爛了。
熊哥說,爛就爛了,修修不就行了。
熊偉噘起了小嘴,修?就那破手機還好意思修?買個新的才1000塊錢了。
熊哥痛痛快快地說,那你拿1000塊錢再買上一個。
熊偉說,1000塊錢?現在誰還買1000塊錢的手機?我們班好多同學用的都是蘋果。
熊哥說,手機能打電話就行了,我那手機才300塊錢,都用了五年了還好好的。
熊偉“嘁”了一聲,不吭氣了,他將臉埋在沙發裏背對著熊哥。
熊哥有些心軟了,唉,這孩子,本事不大,脾氣還不小呢。
末了,熊哥說,想買蘋果明天買上一個,甭跟飯過不去,快起來吃飯哇。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熊哥去超市買回來一大堆營養品,什麼豆奶、核桃粉、蜂蜜、腦白金、各種水果罐頭、包裝好的肉製品,還有熊偉平時最愛吃的各種零食,他生怕孩子用功過度,營養跟不上,影響了考試成績。熊偉倒是沉得住氣,一點也不緊張,沒有絲毫緊迫感,他跟平常一樣,每天晚上寫完作業後,照樣鑽進被窩玩遊戲。熊哥幾次想勸一勸兒子,卻欲言又止。他轉念想,決戰在即,不能給孩子增加半點壓力。孩子那麼大了,甚道理不懂?他整天不緊不慢,臨陣不慌,沉著穩健,看樣子是心中有譜了。
熊偉稱自己是因為考場發揮失常,所以才沒搭上二本分數線。熊哥隻有安慰孩子,甭怕,失敗是成功他娘。補習一年,明年再考。要不先上個專科?
熊偉目光遊移不定地望著熊哥,說 ,爸,我有一個想法,希望你能支持我。
頓了一下,熊偉說 ,我不想再上學了,即使上了大學畢業也不好就業。我要和同學一起幹一番實實在在的事業。
熊哥說,你年紀輕輕的,一點社會經驗也沒有,能幹甚事業?
熊偉立即來了興致,他帶著幾分炫耀的口氣說,我有個關係很鐵的同學是個富二代,他爸爸資產過億,日進鬥金,旗下有五個大超市,眼下還要發展一個,同學跟我已經商量好了,要我加盟。你得給我準備10萬塊錢現金。
熊哥說,咱家哪有那麼多錢呢?
熊偉打斷了熊哥的話,說,我知道,為了我你總是有辦法的。另外,新開的超市在縣區,離咱家60多公裏,你再給我買一部小轎車,要不我怎麼回家呀。其餘的你就不用操心了。就這些,你最好是盡快運作運作。
熊哥不能拂了兒子的意願,他知道,兒子一旦認準的路,總要一股勁走下去。再說,孩子說的不無道理,辦的也是正經事。但至少20萬,他一下子哪裏拿得出?
熊偉整天晃出晃進 ,無所事事,回了家不是抱著手機玩遊戲,就是一個電話打半天。電話內容大多涉及“女孩”“汽車“錢”“遊戲”“超市”,和自稱為女朋友的電話裏調情時,當著熊哥的麵也毫不避諱。這讓熊哥覺得很不自在,又不可思議。這孩子才多大,咋就一點也不知含蓄和害羞呢?
熊哥費盡周折總算湊足了錢,當存有20萬元人民幣的銀聯卡交到熊偉手上,熊偉頓時眉開眼笑。不過,這笑,多少有點讓熊哥感到心虛。
拿了錢的熊偉一天也沒有耽擱,馬上按計劃實施行動。
一周後,一輛嶄新的小轎車緩緩開到樓下,熊偉戴著墨鏡,西裝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他從後備箱取下一箱啤酒,一大包下酒菜,笑吟吟地說,爸,今天我高興,該辦的事差不多了,咱好好慶賀慶賀,喝兩杯。
熊哥說,俺幾時喝過酒?俺不喝。你也不能喝,酒駕違法。
熊偉說,啤酒怕什麼。我今天又不開車了,少喝一點。
熊哥有生以來第一次跟兒子對飲,他喝了一杯啤酒,就覺得腦袋暈暈乎乎,上下眼皮直打架。熊偉給熊哥夾了一口菜,說,沒事,爸,每天少喝一點,習慣了,頭就不暈了。熊哥又喝了半杯,實在招架不住了,頭一挨枕頭便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就見熊偉還在自斟自飲,節能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泛著冰一般的白光。熊哥含含糊糊地說,睡哇,孩子,當心喝醉了。當心喝醉了。
次日,熊哥快要下班的時候,接到熊偉同學打來的電話,電話就一句話,熊偉在市區東鳳裏路段發生撞車02manbetx.com ,請您快速去02manbetx.com 現場。
熊哥趕到事發現場,看到路邊一棵大樹被撞倒,樹皮脫落,露出死魚肚皮一樣白花花的樹杆。小轎車已被拖走,光潔的路麵上隻留下一攤玻璃碎片,點點碎片在夕陽的照射下發出冷冷的寒光,充滿了諷刺意味。
熊哥雙腿一軟,一屁股癱在地上,刹那間淚水奔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