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奮偉:遇見二十五歲的老張
老張二十五歲時,共和國四十三歲,那時他還是小張,腳蹬著一雙條絨麵千層底的爛布鞋,沒型沒款的棉褲在褲腿處堆了幾道褶痕,像是腦門上提早報到的抬頭紋,藍布工裝外套灰糙糙的,稍微引人注意的是左胸口袋裏時常別著一支英雄牌的自來水筆,鼻梁上架著一副大方框眼鏡,框裏的眼神透著一點不諳世事的倔,嘴角抿住時,微微上翹,貌似有點不馴,還有點莫名卻隻有意氣青年才會有的淺淺驕傲。如果把賈樟柯的電影《站台》裏主人公崔明亮的形象去掉二分流裏流氣,那麼就活脫脫是老張二十五歲時的形神複寫了。
這一年的小張,正值人生最灰敗的季節,高考又一次名落在了孫山後。灰塌塌的做著鄉上的民請教師,用王安石《遊褒禪山記》裏的名句:“盡吾誌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抵擋著許多人對他文不成、武不就的呲笑之箭。但是,境遇愈壞,他倍加渴望交流,渴望一吐心中的憋悶和抱負,尤其在這樣的婚娶之齡,他多麼希望得到一位紅顏知己能夠紅袖添香夜讀書,知冷知熱,知心貼心,就像書裏描畫的那樣美氣。在許多的夜,他在書裏尋找慰藉,借著家裏的煤油燈伏在炕桌上,工整的在“今日鴛與鴦,明日參與商”,“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裏何愁南北共,兩心那論生和死。”的後麵繼續抄錄到:蘇聯教育家霍姆林斯基曾經教導他的兒子:“要記住,愛情首先意味著對你愛情的命運、前途承擔責任。想借愛情尋歡作樂的人,是貪淫好色之徒,是墮落者。愛,首先意味著獻給,把自己的精神力量獻給愛侶,為他締造幸福。”然後還意猶未盡的對著星夜的虛空加一句自己的按語:讓我們以蘇聯著名教育家霍氏的話來共勉吧。愛情的意義並不在於享受它,而在於創造。
天敞亮的一些日子裏,小張實踐著他的暗夜決心,在親戚六人的張羅下去相親,見麵的寒暄過後,姑娘不好意思主動言語,他也拙笨的找不到繼續的妥當話頭,尷尬在蔓延。叮,他“急中生智”,拿出了自己寫的心愛文章,給姑娘用一口生硬的陝北普通話開始一板一眼的讀,一讀就放鬆,越讀越起勁,念到得意處,洋洋的眉飛色舞。完全沒注意到姑娘的身體語言早就開始吹著不耐煩的氣球了,當讀完時,小張還興衝衝的追問姑娘:怎麼樣?怎麼樣!這下氣球爆了,姑娘如被鬆綁,駭氣的說:就你的文章,文章,不麻煩哪!剛咽了一口水,滿臉熱情高漲到快冒煙的小張被這撲麵而來的一盆冷水澆的熱月黃天,渾身哇涼。多年後的今天,老張對他的兒子我悠然的說:我把人家當顏如玉了。
如今談來,這不過是人生路上一段忍俊不禁的小插曲罷了。可是,弟兄六人,卻隻有三孔土窯的窘寒家境,幾次高考次次不第,在最需要愛情的年紀卻鬧著饑荒,周遭的人紛紛挽起袖子扛起老撅頭踏實的當起了農民,自己還抱著個“破”書本,一腦袋的異想天開,洋不洋,土不土,如一個陝北版的堂吉訶德,孜孜不倦的在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間爬山下坬,戰鬥不息。前途無著似飄蓬,心靈與書本發生的化學反應根本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遭人白眼成了常態,孤獨無助變成伴侶,《蘭花花》的愴涼調子常常會不經意的從嘴裏哼出來。隻有在親愛的姊姊麵前,偶爾才會不怕丟人敗興的像小時候受了委屈一樣杵在她膝上難過兩聲。遠在台灣的音樂人李宗盛在那個年代寫過一首歌《夢醒時分》,或許唱出了老張當年的心況:你說你嚐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老張回了回神,歎息著搖搖頭說:那陣兒,可難哪!
我對老張說:假如可以乘著時間飛船穿越回去,我見到二十五歲的你,一定會拍著你的肩胛給你說:頂住,後生,今年是你的轉運年,不久以後你會娶個好婆姨,尤其關鍵的是,你還會有個既聰明又俊朗的好兒子。才說完,媽媽繒著圍裙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對著客廳喊:吹牛小子,吃飯啦。嗬哈哈……我們仨笑了滿滿一屋,猶若那溫溫柔柔的錢錢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