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欣宇:做一隻凍死在山巔的豹子—《解密》書評
“乞力馬紮羅山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山,山巔終年積雪。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幹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去幹什麼,沒有人做過解釋。”海明威如是說。有人說,這隻豹子是所有挑戰人類極限者的象征。而極限是什麼?
極限是《解密》中容金珍耗盡畢生精力去破譯的密碼,是麥家十年成稿的艱辛輾轉,更是每個執著的人的夢。初識麥家,是通過09年的電影《風聲》,其中雕花藏刀的顧曉夢,高深莫測的鷹隼武田,和在五日之內找出“老鬼”的劇情都是那麼的引人入勝。從此,麥家的作品也就成了我的期待。12年,小說《暗算》改編成了電影《聽風者》,大熒幕上美豔玲瓏的張學寧倒在一片破碎的花窗琉璃中,耳邊悲壯的交響樂響起,一名諜報人員獻身民族的無限情愫就在這樣的烘托下盡情展露。
與《暗算》一樣,《解密》也發生在701營區,那個神秘、威嚴卻又寧靜的地方。《解密》中的主角叫做容金珍,是一位天才破譯家,他憑借罕見的數學智慧和才華,12歲無師自通地總結出乘法口訣,13歲摸索出等差數列的演算公式。天馬行空般的數理思維使他得以參加我國電子計算機的研製工作,並使其曾一度走在國際前列.。在五十年代末的一天,由於國家的需要和命運的使然,他被神秘人帶入一個重重守衛、與世隔絕的山穀中,從事破譯軍事密碼的解密工作。他以別人不能忍受的沉默和孤獨盡可能地省略了種種世俗生活,日日枯坐,夜夜冥思,尋找極難密碼的密鎖。生命好像不是用來生活的,而是在被重兵把守的辦公室內等死的。容金珍的悲哀,正在於此。
2002年《解密》在《當代》發表時,李敬澤曾撰文寫道,這部小說讓讀者通過麥家“陰冷而偏執”的敘述,看到了“我們的心疼”和一部小說可能不速朽的可能。麥家像博爾赫斯一樣對人類理性的限度、力量和瘋狂,進行深入的想象和理解,他是一個對世界有著巨大想象力和表現力的作家。讀完這本小說後,如果將對個體人物命運的解密,放在當代社會視為公理的因果法則的科學上,被很多自然界不確定性因素影響,這解密是否終將滑向“宿命論”?
這裏說宿命,不隻是因為容金珍為了破譯密碼而失去了許多常人的樂趣,他平時耗費大量智力和精力,把心得與進展都寫在筆記本中,卻在最後關頭丟失了筆記本,讓一個能力才智遠不如他的人破譯了密碼。小說結尾,已經被密碼折磨瘋掉的容金珍在養老院裏像孩子一般生活著,智力的強大和精神的脆弱在這一個人身上凸顯出來。
在容金珍瘋掉的前夜,他在夢中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在這樣跟他說——“你不要迷信什麼神,迷信神是懦弱的表現,神沒給亞山一個完美的人生,難道神的法律就一定公正,神的法律並不公正。” 當看到了為密碼破譯而孳孳不息的容金珍最後落得這種境地,也許真的隻有“宿命”這個詞才能概括他的一生。在麥家對容金珍這一人物的描寫中,命運其中對人的智商、情感、靈魂的種種考驗,都值得人深思。
如果把一個人在與命運抗爭中表現出的無力歸咎為宿命,那麼我想能有力駁倒這一理論的就是人們在抗爭過程中所體現出的對極限的追求。正如容金珍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你總是一個勁地往前走,不喜歡往前看。因為不喜歡回望,所以你更加要求自己一個勁地往前走。一個影子能抓住你,是因為你停了下來。”也許在這場偶然與必然、強大與脆弱、絢爛與墜毀、光榮與夢想等多重生命元素纏繞的人生的博弈中,我們會對命運這個幽深莫測的東西感到崇敬與惶恐,進而感慨宿命。也許宿命會使努力變得意義寥寥,但它永遠無法改變我們所觸及到的極限。
與其評價容金珍一生隻有破譯密碼所帶來的暗無天日的沉重和煎熬,倒不如說他幸福:幸福在他一生都在試圖解開極難的密碼,挑戰人類的極限。其實,容金珍不單單是容金珍,他是凍死在乞力馬紮羅山巔上的豹子。從這意義上來說,密碼也不再是密碼,它是乞力馬紮羅山巔的雪。也許我們窮盡一生去接近的生命的意義,正在於此:探求、執著、忘我。無論結局如何,都不會停下追求極限的腳步,甘願做一隻凍死在乞力馬紮羅山巔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