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定邦:他,和他們的世界
他住在礦山嶴,山坡上寸草不生。紅磚砌成的平房裏,四麵是牆,沒有窗戶,很暗。
是5月。夏天。煤塵和黃土浮在空中,飄來飄去。他把門洞開著,被子打成卷就擱在地上。過幾天他就要離開這裏,礦上的老板逃了,他隻能換個新地方。
他的臉褶皺、黝黑,指甲縫裏有明顯的煤渣,手掌裂成一道道黑色的網紋。你看得出,這是行業留給他的印記。
他辛苦一年,積餘不過兩萬。但他還是不能放棄。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這是生活教給他的全部。他又懼怕又勇敢,佝僂著身子用血汗換取一年的生計。即使醫生說他脊梁有病,他還得繼續挖下去。
他從甘肅武威來,這些年他吃過不少苦。他在山東打過工,在陝西割過麥。他拉起被鐮刀劃傷的腿肚,他的憤怒,還有他的酸楚。他說他明白這世界,“一切都是假的,隻有錢是真的。”
平日裏,老板吃大龍蝦,他們吃玉米;老板住瓷磚鋪成的幹淨小洋樓,他住紅磚砌的平房,紅磚墊的床,交60元租金;窯主家開寶馬、奔馳,他的娃隻能在泥地撲棱著黃土。他們挖煤,燒飯時還得每筐15元向老板買。
他也曾和人湊錢一起嫖過娼,煤礦2裏外的莊子裏,就有或明或暗的婊子。貧困讓大家拋棄了一切,他的身體、尊嚴和恥辱。
他們也好賭,他輸了贏,贏了會再輸。像現在這樣,連命也不能自主。
他們還能怎樣呢?他們一無所有,除了出賣力氣,沒有別的選擇。老板嫌這煤層質量差,他們就得重新炸開采煤層。老板讓他們向前挖,他們就得一直向前,一直。直到挖通隔壁透水的煤層,把自己送進煤水建造的墳墓裏。
56條。這些被拋入絕望的黑暗中的漢子。他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昨天還鮮活的生靈都被淹沒在地底。
他還能怎樣呢?第一天,他告訴老板。老板倉皇逃離,先是虛報消息,然後失去了蹤跡。
第二天有人搭起了抽水機。半夜裏,他躺在磚頭砌成的床上,還能聽得到機器的轟鳴。他看到黑而泛黃的煤水不停從井下被抽出,被甩到山坳裏。
可這又能怎樣呢?第一天他還有點希望,第二天,第三天……到第八天,20多萬立方米的水,還隻排出五分之一。
他一遍又一遍,有時大罵有時又哭,不停向你重複。他說了那麼多,一點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可這又能怎樣呢?周圍的人於是都笑了,他們嘲笑的是他的膽子。他們都已習慣於這樣的生活。再無常的變故,在這裏都隻是尋常的事。
“不會超過三個月”,一切都會恢複原樣。替你開車的司機說,有的人會離開這裏,更多的人還會擁向這裏。即使這原野有這般的黑暗,荒蕪、破敗和貧瘠。
你還能說什麼呢?在礦井的副坑道裏,你曾假惺惺地待過10多分鍾。你身處其中,在100多米的深處,感受這裏的潮濕陰冷。你打著冷戰,瑟瑟發抖。
你閉眼,嚐試著體驗他們的溫度和處境,如同呼吸,如同睡眠。你也默想,在死亡來臨的瞬間,這些接近死亡的人,都在想什麼呢?
你還能說什麼呢?他們從未和你相識,卻進入了你的身體。然而你能怎樣呢?你寫他們的遭遇、他們的冷漠和寒意。可你還是感到無力。
在歸路上,你仍能看到霓虹燈閃爍不停,這個明朝皇帝被俘虜過的城市,如此怪誕。
你看到到處是衰敗的房子,坑坑窪窪的道路。可你卻又見到了比你出生的溫州更多的洗浴池、餐廳和更豪華的賓館,一路上使勁兒跑著的中國最豪華的汽車。
你還能說什麼呢?你隻有默默,數著那些來來去去的人。你也匆匆而過,不能進入他們的世界。
這一切對你總是周而複始。你還能說什麼呢?你隻有默默。
之前的一個月,你也曾在山西忻州市軒崗鎮空曠的大道上,細數過160多家飯店、13家加油站、130多輛超重卡車,每小時被運送出的7800噸煤,被犧牲了的31條人命。
你走之後兩個月,一切又重新開始。
你聽到的,8月4日,忻州市寧武縣大灰窯煤礦,有害氣體湧出,18人遇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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