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良：書寫的記憶
鋼筆來了，毛筆走了。
電腦來了，鋼筆走了。
似乎都還沒走太遠。
若幹年前，一位編輯千裏迢迢打來電話，先說我的文稿字寫得多麼好，多麼工整，看著多麼養眼，等等，然後不無遺憾地道明原委：從今往後，將不再接受紙麵文稿，都用電腦稿，請我一定諒解。接著又說電腦怎麼好學，“以你的才智，根本不算一回事……”雲雲。看來她是打定主意不再“養眼”了。我在電話這頭苦笑。
跟這位編輯打了十幾年交道了，真的是一位很敬業也很有眼光的知識女性，若說我的小文還有進步，其中定有她的苦心勉勵與扶持，真的很感激她。那也是若幹年來和她第一次電話裏“認識”，而且說那麼多，聲音那麼輕柔美妙，乃至充滿了文學的魅力，既然她那麼看好我的“才智”，我還能說什麼?
下午，買了一台電腦。
我的書案靠牆的左上角，累積有半米多高一摞手稿，上麵的紙張總是新的，最下麵邊緣部分早已破損發黃，自下而上，漸次可見歲月的痕跡，於此見證著我的勤奮與懶惰，迷茫與苦思。其中有退稿，有寫不下去的半拉稿，還有就是偶然想到隨手記下的文章題目或零散句子。我的書桌常年不整理，書和紙筆都呈散開狀，以便有點時間，隨時能坐下塗寫，家人知道我的習慣，所以從不收拾。有一回我的老師看見我書桌上高高的一摞，開玩笑說：“這手稿將來可要值大錢的!”我說，那得評上諾貝爾獎之後。後來大家知道，諾獎讓莫言拿去了。
小學本科的學曆，(中學全是給文革助興)仗著無聊時的胡塗亂抹，1982年始學寫稿，記得第一篇是“胡評”一場電影，不足千字，沒成想見了報，報紙拿在手上，反複看，那鉛字新鮮又親切，仿佛我剛出生的兒子，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後一氣寫了十幾篇，分別寄出靜候佳音，結果石沉大海。不能不靜下想想了。找報紙看別人怎麼寫，漸漸看出點門道。回首當年學寫稿恍如走夜路，頭上的星光時隱時現，一番摸索之後，終於隔三差五有“豆腐幹”見報了，1984年第12期《安徽文學》用了我2篇短文，寄來2本樣刊，又14元稿費，這下大發了，仿佛叫花子撿個金元寶。單位同事就說：“還上啥班呀，在家寫就是啦!”好像拿稿費是手到擒來。
寫稿生涯，苦樂自知，“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總之，寫有借口，不寫也有借口。歲月與鋼筆相伴蹉跎，就這麼時斷時續，熬到鋼筆被淘汰——換了電腦寫作。那一摞手稿的確變成錢了，隻不過沒有諾獎托底，搬家的時候，被收破爛的拿去，記不清換了多少銀子。至今還有一個習慣;出遠門必帶書、紙、筆，依此解決旅途苦悶。自行車籃也總放幾塊硬紙板，將偶然想到的零散句子隨手記下。且還有個頑固的積習，草就一篇小稿，騎車或坐車出門，一路腦子裏從頭到尾改稿，想到不妥處或新句子，立即寫下，等回到家稿子也熟了。古人說讀書作文“馬上、廁上、枕上”，誠非虛言。這樣做的壞處是碰到熟人熟視無睹，落個傲慢或“神經病”的虛名。由此又想到小時走路看書，每每撞電線杆子，真像父親常說的：“從小看大，三歲至老”。
如今雖是鍵盤打字，卻還戀戀不舍書寫的習慣，離開電腦，就拿筆，用筆還算不生疏。基於手和腦的勞作鍛煉，這兩樣器官還算好用，據說如今中老年中風半癱人數俱增，深層原因無考，但似我這般勤加鍛煉，總有好處吧。
靈魂深處依然頑固地認為，手寫的快樂遠勝敲鍵盤。譬如一道美食，親手做的終究不一樣。我們這種象形字發展過來的漢字，一字一音一義，每個字都經曆了數百千年的錘煉完善，每個字的結體構成契合巧妙而布局嚴謹，橫豎撇捺，內外呼應，左右相依，首尾銜接，方寸之間移步換景，自成一片無盡創造的奇妙天地。每個字最終都像一個完整體態形象的人，無論寫成扁的還是寫成方的，乃至於癲狂放浪誇張變形，無不美輪美奐美不勝收。看如今的大學生，包括博士碩士，拿起筆字卻寫的那麼難看，實在令人惋惜!作為漢文化重要載體的漢字，難道真的已經到了該衰敗淘汰的地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