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熙建:石馬峪的星光
曾經的歲月總難釋懷,惟有軍人的選擇殊途同歸,那就是將共同記憶積澱血液鏨刻心底。初冬時節隨戰友郭政委去京郊石馬峪,一群老兵把河流築成血管,讓信念種子深植沃土。於我不啻一場心靈洗禮。
這是個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北依密雲水庫二道堤壩,東臨逶迤連綿的雲蒙山脈。初冬暖陽照耀下,山巒層林盡染,秋葉折射萬點金光,毫無驕矜地噴吐著時光的滄桑與從容。郭政委說,當年幾位戰友揣著地圖翻山越嶺,不約而同都用紅筆圈點這個山坳。
老兵們都曾擁有戍守邊關的輝煌,盡管軍旅生涯的句號落在京城,但揮戈執戟的酣暢卻意猶未盡,那是使命情懷的不倦激蕩。緣此,他們相約依托石馬峪山莊,彙集軍旅珍藏,打造一方寄放青春夢想的精神家園。山莊四合院乍看宛若連隊排房,院內風景更不尋常,牆上鑲嵌著照片拚組的文字——“無悔軍旅、戎馬榮光”。那是郭政委和戰友們的戎裝照,軍旅伉儷、父女軍人英姿勃發,背襯著或燕山蕭瑟秋景、或南疆葳蕤椰林、或雪域萬仞群峰。展櫃排列著斑駁彈殼、退役雪撬、戰損鋼盔,還有水壺挎包、黃棉軍被、黃銅軍號等尋常物什……穿越彈雨硝煙的軍事元素,猶如附著歲月屐痕的紅色音符,讓古老山村激蕩出雄壯的軍旅旋律。
石馬峪村位於密雲水庫內湖南麓、雲蒙山下。《軒轅本紀》載:“時有神馬出生澤中,因名澤馬,縞身千鬣。”傳說有一天神馬飛臨水灣,莊稼地立刻青苗茁壯、碩果累累,山坡上霎時芳香一片、仙果遍野。村民由此給村子起名“神馬峪”,後演變為“石馬峪”。此刻,村子西山矗立的神馬巨石,似乎正與老兵的情有獨鍾暢敘某種傳奇默契,隻是當年的神話如今嬗變成真。高聳的花崗岩長堤下,鋪展著一片茂密的板栗園,秋風如一支神奇畫筆,將蔥翠的栗樹葉染成一片金黃,在秋陽照耀下搖曳萬點碎金。中層溝渠蜿蜒、泉流潺潺,之下是苞穀地、紅薯田、蔬菜大棚、精養魚塘梯次排列,那般直線加方塊,如同軍人最熟悉的行進隊列。每年春秋,時令就像集結號召喚老兵,拉犁耕地、揮鐮收割、修渠漚肥……“南泥灣”汗水與
甘甜的滋育,讓寂寥山野如沐春風般綻放戰
地黃花的醇醪芬芳。佇立堤頂俯瞰山莊,飄揚的國旗令我血脈賁張。正是這抹鮮紅的熏染,讓老兵擁有特殊的生命底色。老兵都有30年以上軍齡,從選擇軍旅到建功軍營,從帶兵戍邊到轉業地方,沙場硝煙熏染,邊陲風霜浸染,他們或許過早地讓皺紋爬上額頭,霜白浸染頭發,但滄桑的臉龐始終紅潤而豪邁。思緒間,我轉頭遠眺,目極處橫亙著一道黛色蒼莽,那是著名的古北口長城要塞,作為遼東平原和內蒙古通往中原的咽喉,曆來兵家必爭、戰伐連綿。1933年慘烈悲壯的古北口抗戰,更以360餘名愛國將士的鮮血,為民族尊嚴烙下凝重注解。我倏然想起那次登上古北口要塞,適逢一群大學生正擎舉國旗列隊宣誓。莊嚴肅穆的一刻,斷壁殘垣的城牆、黝黑幽深的彈眼,仿佛時光老人靜默注視著世事變遷,周遭漫山遍野的秋葉也洇漫成血色海洋。
紅旗、紅星、紅領巾,這組獨具蘊涵的詞彙,霎時被一根殷紅血脈綴合串連,在我心底熾如火炬、光耀灼灼。
夜晚,再次登上密雲水庫二堤。壩下山村正沉浸於炊煙嫋嫋中,遠處燈火闌珊,湖麵星光倒映,我的視距無法攝取那遙遠的浩瀚,但內心卻激蕩著詩意的遐想:待到南水北調開閘通渠,此刻當是漁火點點、勝若仙境。驀地,寒風飄來一縷稍稍嗆鼻的煙熏味,讓我驀然想起故鄉的朦朧暮色,亦不禁喚起軍營篝火的嗅覺記憶。
郭政委父親是抗戰老八路,孟良崮戰役擔任先鋒營長,曾率部如利刃撕開敵軍的最後防線。部隊短暫休整後南下參加淮海戰役,重傷躺在野戰醫院的先鋒營長心焦如焚,卻不得不受命留下加強地方新政權。戰傷尚未痊愈的先鋒營長拄著拐杖上任萊蕪縣水利局長,指揮旱澇頻發的魯中大縣治水戰役。團政委轉任的縣委書記硬邦邦擲給一句話:“戰場打不垮,治水戰必勝!”
郭政委童年記憶中的父親,是模糊甚至陌生的。但父親鏖戰水利工地的雄姿鐵骨,卻刀鏨一般嵌在他記憶裏。
那年深秋,少不更事的兒子跟隨父親去雪野水庫工地。父親抬著泥筐艱難地向高聳的堤頂攀登,兒子曲躬身腰像蝦子摳著黃泥向上攀爬。施工小憩,直喘粗氣的父親用沾滿黃泥的大手,擰開軍用水壺愜意地深抿一口,兒子傻傻地嚷著也要喝水,父親笑著把壺嘴遞到兒
子鼻孔下,一股濃烈的醇香嗆得他連打
幾個噴嚏。烈酒加黃泥,就這樣鑄成父親的形象:汗漬染黃的粗布白褂,漿洗泛白的黃軍服,中間夾套一件漠北羊毛短襖,那是父親老班長犧牲前送給他的遺物。父親時常自豪地甩出一句口頭禪:任憑天寒地凍,有老班長護著,渾身都是英雄虎膽!
子夜時分,宿營號響徹山坳。熊熊篝火照映中,蒼穹繁星與工地人群交相輝映,織成一幅壯美的群星璀璨圖。父親像當年佇立孟良崮崖頂一樣,一手叉腰,一手摁在兒子頭頂說:“小子,等這堤壩大功告成,你就留這兒啦。得好生給爹護好堤看好水喲!”
隻是當時的懵懂伢子尚未想到,臨危受命的先鋒營長鏖戰18年,馬不卸鞍地指揮修建了4座大型水庫。封山移民、爆破采石,鑿渠引水、抗災護堤……刺刀見紅的5千多個日夜,那番險厄慘烈一如戰場的短兵搏刃。雪野水庫始建於1959年,水麵達14平方公裏,總庫容超2億立方米,後更名為雪野湖。這源出九龍大峽穀的一泓淨水,終讓災患連綿的萊蕪華麗變身,成為濟南美麗富饒的後花園。
倔強耿直的父親翌年初調往高青,年僅5歲的兒子雖然沒真留下,但高中畢業的姐姐卻紮根在了萊蕪。轉眼30多年過去,從18歲踏著父輩足跡遠赴晉中軍營,到走上領導崗位,每到冬春時節,當年的懵懂伢子都要回返雪野湖,麵向萬頃碧波莊重地敬軍禮,爾後攥把黃泥使勁地嗅吸,那黃泥裏仍舊透出一股濃烈醇香。這刹那,一縷塵封的記憶便噴湧而出,郭政委說那是父親嘴角滲漏的酒滴,還有身上滴落的汗珠,那氣息勁道而雋永。
許是觸動真情,性情爽朗的郭政委語調漸顯凝重,目光投向水麵隱約閃現的星河倒影,似乎正沉浸時光倒流中。那一刻,夜幕如漆,堤壩路燈光愈發明亮,我陡然察覺郭政委雙眸中有晶瑩在閃爍。
郭政委和老兵戰友多屬軍二代,有的即便無緣這份淵源,也執著地把子女送入了軍營。郭政委女兒北大研究生臨畢業那陣子,妻子為閨女工作擇崗挺鬧心,可俏閨女觸及話題總神秘地回應8個字:水到渠成、靜候佳音!直到去年底,女兒才陡然亮給父母一個驚喜——一紙海軍某部入伍通知書。
於是,石馬峪山莊的群星組照中,又增添一顆晶亮新星。颯爽英姿的海軍上尉烏亮的瞳仁裏,書寫著睿智而堅韌的憧憬。令我油然想起石馬峪夜空的璀璨星光,“無悔軍旅、戎馬榮光”,那是新一代血脈延續的使命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