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北洋軍閥的作風(中)——讀《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劄記
○更 夫
再說說他們的文化和文風。
北洋軍閥多數沒有受過係統的教育,文化功底普遍不是很好。當然,其中也有出自舉人秀才的,如徐世昌、吳佩孚、徐樹錚等,但已屬鳳毛麟角。也有曾受教於新軍,甚至留過洋的,如段祺瑞、閻錫山、孫傳芳,可多是出自行伍,多為後續學曆或者成人教育,文化功底並不厚實。不少軍閥則是從社會底層拚殺上來的,典型的如曾做過布販子的曹錕,做過土匪的張作霖、張宗昌,做過大兵的張勳、馮玉祥等人。有的軍閥大字都不識幾個,如山東軍閥張宗昌就是典型。據說張在山東任督辦時,有人介紹給他一位法律係的高材生,他隨手批了一個便條:“派在軍法處”。誰知“派”字寫錯了,寫成了一個“抓”字,於是,這位倒黴的高材生就被糊裏糊塗地“抓”到了軍法處羈押。直到很久,介紹人來造訪張宗昌問起所推薦的大學生,才弄清原委,搞得大家啼笑皆非。
而作為北洋軍閥的總舵把的袁世凱,盡管也沒受過正經教育,卻非同平常。小時他和曹操很是相似,兩人家鄉也不遠,一個是河南項城,一個是安徽亳州。他少年也曾有讀書的機會,本來是跟著後來中狀元的張謇受教,可他根本不是讀書的料。張先生叫他作文,他文章寫得不著邊際,文字東拉西扯,沒有條理。幾次鄉試失敗,幹脆一把火把書燒了,索性投筆從戎。不過,他辦事能力很強,頭頭是道,頗為大家歎服。後人評價袁有一句話很是貼切:一生有術無學。袁少時喜歡作詩,但不諳平仄,不講對仗,所賦律絕,多不合體裁,唯桀驁不馴的氣概,躍然紙上。少年時到雨花台,作詩雲“大江滾滾向東去,寸心鬱鬱何時開。隻等毛羽一豐滿,飛下九天拯鴻哀”。詩言誌,可見其懷抱。後來隱居洹上、待價而沽時,曾作了一首著名的五言絕句:“樓小能容膝,簷高老樹齊。開軒平北鬥,翻覺太行低”。看這氣魄,也確非平常。
北洋軍閥們盡管多數先天文化修養不足,但他們往往和袁世凱一樣,很是自負。他們自己也看不起那些沒有文化的人,多數人也喜歡風花雪月、舞文弄墨。就連上文提到的一寫字就出錯的張宗昌,也自費出版過一本詩集,和現在的某些權貴們一樣,一做高官就出這詩集那文集的。恐怖的是,他們中間有些人還時不常地弄出點理論成果,用來武裝他下邊那些大頭兵們的頭腦。膠東的軍閥劉珍年搞了一堆語錄,不讓大兵們練戰術,卻讓他們背他的語錄;臭名昭著的盜墓軍閥孫殿英則搞了一個廟會道,以道的文化來麻痹大兵的頭腦;湖南軍閥唐生智則迷上了佛教文化,領著法師讓全軍將士受戒,我很納悶這支佛軍如何能夠幹殺人放火的活兒;愛出風頭的馮玉祥則搞起了“全盤西化”,用基督教來教育全軍;比較有些成效的還是軍閥閻錫山,創建了著名的“中”文化,來教化山西,成為中國軍閥混戰中的一個有趣的場景。
北洋軍閥中,吳佩孚算是很有文化的一個。吳是秀才出身,據說其詩文俱佳,可惜未見其詩文集,隻見其一大堆的通電。出征打仗,他老兄都要賦詩明誌;退兵還朝,也要寫上幾句抒懷。由於是科班出身,他比較講究春秋筆法和詞章句讀。比如,他對徐世昌當選民國總統有意見,不想承認他總統的地位,但又不明說,隻是稱徐名之為“東海先生”(徐號東海),搞得徐大總統很不愉快。北洋軍閥有個習慣,做到督軍以上可以稱“大帥”,這是一個特定的詞語。但是稱“大帥”的,前後隻有張勳、曹錕、張作霖三人。吳本是曹的老下級,後來吳自己也稱起“大帥”來了,逼得曹錕隻好改稱“老帥”。在軍閥中間,吳自視很高。所以行事做派經常區別於一般的武人。今天,摒棄成見來看,他的古詩寫得還是不錯的,在軍閥中還是出類拔萃的。吳佩孚和北伐軍作戰,賀勝橋大戰前,戎馬倥傯時,就作了一首七律。詩雲:“但憑豪氣撐今古,哪怕南兵過萬千。寄語征蠻諸將士,奮身踏破洞庭煙。”看,何其豪邁乃爾。但兩天之後,他就被北伐軍打得丟盔棄甲,狼狽北遁。沒有踏破洞庭一湖的煙雲,南征一夢卻灰飛煙滅,自此一蹶不振。詩作得好,卻沒有什麼大用,成為其他坐山觀虎鬥的軍閥們掩口胡盧而笑的素材。
詩文被人當笑料倒也罷了,舞文弄墨搞過了頭,反有可能壞事。當時軍閥們普遍看重文字,大都有自己的文膽槍手。吳佩孚有張其鍠,段祺瑞的幫手是徐樹錚,徐是安徽蕭縣人,可謂是文武兼備,清末著名的逼清帝退位的將軍聯合通電即是他的大作。張其鍠則是吳須臾不可離的人物,吳的好多有名的高論即出自他的手筆,後來隨吳轉戰陣亡,令吳悲痛欲絕。在這些文曲星中,比較奇特的文人是饒漢祥,饒是舉人出身,文章講究對仗平仄,用典古僻,文字詰詘聱牙,文風古典晦澀,但黎元洪總統很欣賞他,其他軍閥也都覺他是一個難得的寫手。饒也確代黎寫出一些為之長臉的文字,如黎在預辭正式總統中的電文中說自己:沉機默運,智勇深沉,洪不如袁項城;明測事機,襟懷恬曠,洪不如孫中山;堅苦卓絕,一意孤行,洪不如黃善化(黃興)。時人都說黎謙虛得很好。但是,饒經常幫黎寫得是空洞無物的駢體長電,動輒“垂涕而道”、“泥首以請”,又長又臭的八股文字,卻很難讓人看懂,平時看不懂倒算了,關鍵時候真是誤事,有時甚至誤了大事。1923年6月,黎元洪被曹錕威逼下台,下台前向各國公使告洋狀,送去的一係列狀子便是這些華而不實、古香古色的駢體文,而這使公使的中文翻譯譯得十分吃力,譯後外國人也很難領會這些寫得像古詩詞一樣的文字內涵,一開始還看一看,後來幹脆就束之高閣。文風之壞的惡果立現。可後來奉係軍閥內訌,大將郭鬆齡起兵討伐張作霖,居然又請這位大才子起草動員令。這位老夫子又是一篇滿紙僻典怪字的“四字經”,古典是古典,齊整倒是齊整,難懂確是極為難懂。文章號召天下特別是奉軍將士反戈一擊,可是,由於文字過於艱深,一般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文人們都難以明白,那些沒讀過幾天書不識幾個字的奉軍官兵如何又能讀得懂。大家看得一頭霧水,不知所雲,導致官兵上下思想不能統一。郭失敗原因很多,一般以為宣傳發動工作沒有做好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其中至關重要的討伐書沒起草好是一個致命的因素。
倒是布販子出身的曹錕並不太講究文字。第一次直奉戰爭,當親家張作霖的部隊大舉進攻自己,打到家門口時,一直猶豫不決的曹才決定應戰,他向秘書口述發給“前敵總指揮”的吳佩孚電文時,說就這樣寫:“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親戚雖親(指張作霖),不如自己親(指直係)。你要怎樣辦,我就怎樣辦”。秘書一看這是大白話,建議改成文言文後發出,曹說:“不必了,就用我的話打給他吧!”文字雖然通俗,倒也確實叫人看得很明白。
不過,軍閥們的文字往往區別於其他人的文字,盡管有時寫得文采盎然,但或因手中有槍杆子的原因,文章、通電中經常有軍閥的味道,甚至蠻不講理,散發著匪氣戾氣。袁世凱作內閣大臣時,暗示手下段祺瑞等大將逼宮,滿清部分王公貴族比較頑固,不願自動退出曆史舞台。段祺瑞們便按捺不住,向他們發出電文,電文居然說,再不老實聽話,“謹率全軍將士入京,與王公痛陳利害,祖宗神明,實式鑒之。揮師登車,昧死上達。”意思是諸公敬酒不吃就要吃罰酒了。這倒是很有效果,但卻開了一個壞頭。
民國剛開始,軍閥們以幹預國事為已任,動不動就通電嚇唬中央。大總統黎元洪和內閣總理段祺瑞鬧翻之後,各路軍閥大拉偏架,明目張膽地欺負大總統黎元洪。北方的軍閥通電要南征,南方的軍閥發誓要北伐。黎總統亂了方寸,最後隻有請辮帥張勳調停,期望他能說幾句公道話。可張勳本來就不是什麼好鳥,經常妄議國家大政,對中央指手劃腳,又囉裏囉嗦的,有時弄得段祺瑞也很不耐煩。張鬧得很不像話時,段總理便低聲下氣地勸張勳們:“嗣後國家大計,諸公有所獻替,幸其各抒所見,剴切直陳;其或關係重要,亦可專員來京申意”。意思是,有什麼想法,私下說就是了,不要老是公開威脅中央。張勳很惱火,居然發電問段:電文是否出自本人意誌?段被逼到了牆角,隻好說:“吾輩私交雖厚,公事難容。”張勳便發牢騷給各省通電說:“去河北賊易,去朝廷黨難!”公然把中央不當盤菜。對段,張還客氣一些,當國會對他胡亂幹政提出質問時,他去電國會嚇唬道:“部下健兒閱報後,群情憤激,擬入京麵較曲直,然後待罪闕廷”,把國會一幫文人們嚇得夠嗆。綠林好漢出身的張作霖更是如此,他在直皖戰爭中,拉偏架幫助親家曹錕,打電報嚇唬皖係,電報是寫給大總統徐世昌和參戰督辦段琪瑞的:“作霖忍無可忍,誓將親率師旅,鏟除此禍國之障礙,以解吾民之倒懸,然後請罪於大總統,我督辦之前,以告天下。”磨刀霍霍,殺氣騰騰,文果如其人,匪性戾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