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礦工的兩重世界
這個通道連接著兩個世界:一個地上,一個地下;一個光亮,一個幽暗;但有時候,一個過於束縛,一個反倒清淨。
在這兩重世界之間,嶽建波已經“穿越”了9年。他今年31歲,在山西省陽泉市一個國營煤礦上班,是中國上百萬煤礦工人大軍中的一員。
4月初的一個下午,太陽暖洋洋的,嶽建波像往常一樣,換上散發著汗臭味的工作棉服,提上一個分辨不出顏色的挎包,走到這個通往地下世界的通道口。
“不了解我的工作,你就無法理解我現在做的一切。”這個礦工眯著眼睛說。他是近視眼,帶點散光,但從不戴眼鏡,因為“不想把這個世界看得太清楚”。
在地上世界,這個煤礦工人是一個搖滾歌手。他不懂樂譜,不會玩樂器,歌唱得也“不咋地”,他的“陷樂隊”甚至隻有他一個人登台表演,但這些並不妨礙他玩得津津有味,甚至還玩出點名氣。
他還是一個長跑愛好者,經常自費參加全國的馬拉鬆比賽——從未拿過名次,但樂此不疲。
因為這些愛好,周邊的人視他為“怪人”,認為他“不務正業”。不過嶽建波不在乎這些,他略帶著點結巴說:“別人怎麼看我都無所謂,我隻是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黑》:我瞎了一隻眼,我瞎了第二隻眼,我瞎了第三隻眼,我瞎了所有的眼
在通往地下世界的通道口,纜車循環地轉動著。每個纜車隻有一根柱子一個座。礦工們習慣叫纜車為“猴車”。“過來一扒,像猴子一樣坐上去,所以叫猴車。”嶽建波打趣地說。
一輛猴車過來,嶽建波把挎包往背後一甩,雙手扒住柱子,騎在座位上。猴車緩緩下行,他把頭靠在柱子上,擺弄著手中的礦燈。
很快,地上世界的景物和光亮消失了。在寂靜的通道中,“滴答滴答”的水滴聲顯得清晰透亮。
9年前,嶽建波拿到了到礦井下工作的分配通知書。在他父親退休後的第二年,父子二人成為工友。
在陽泉這座以煤炭為主要產業的城市中,礦區人口占了城市人口的1/3。就像農民祖祖輩輩固守著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一樣,生活在礦區的20多萬人中,相當一部分世代相襲,固守著地下的那個世界。
嶽建波打小就不喜歡煤礦。他聽說過煤礦上經常死人,也見到過皮膚裏滲著煤灰的礦工,其中就有他的父親。
小的時候,他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老師和鄰居們總忘不了誇獎他幾句:“這孩子將來一定能上個好大學。”他也在這些誇獎中暗暗設計自己的人生:考個大學,最不濟也上個中專。然而兩次中考失利,之後他在父親的勸說下,上了當地一個技校,學的是家電維修。技校畢業兩年後,他拿到了分配通知書。
他的第一念頭是“不幹”。回到家中,他和父親說了自己分配的工作,到井下做瓦斯設備檢測。父親點了一根煙,沉默一陣後告訴他:“井下有什麼不好?我不幹了一輩子嘛。有份工作不容易,你就知足吧。”
他的父親出生在山西省左權縣一個偏僻的山村,先是當兵,複員回家後趕上陽泉一個國營煤礦招工。1974年他成了煤礦工人,在井下足足幹了27年。在他的一生中,成功地讓整個家庭擺脫了農民身份,但沒能力讓這個二兒子擺脫礦工身份。
“那有什麼辦法,咱沒有一點關係,也沒有錢。”父親說。打心裏,他並不想兒子步自己的後塵。
最終嶽建波屈服了。他知道父親說的是事實。他的兩個兒時夥伴,一樣都是煤礦子弟,也一樣讀過技校,但在他拿到分配通知書時,他倆的工作還沒任何著落。兩人落實工作,是在他下井幾年之後的事了。
不過他並不甘心。後來的日子中,這個年輕人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路。最終,“搖滾改變了生活”。不上班的時候,他是搖滾歌手,用音樂“玩兒”,也用音樂表達;上班的時候,他則是一個普通的煤礦工人,到那個幽暗的世界“混飯吃”。
大約10分鍾後,猴車到達終點。嶽建波的腳踏在了這個煤礦的“594點”。這意味著,他到達了地下594米的地方。
下了一段長長的台階,拐個彎,走上10多米,就到達運輸巷口。在這個地方,嶽建波和他的同事們,即將坐上被叫做“人車”的有軌電車,前往各個工作麵。在井下有3種車,除了猴車、人車外,還有一種是貨車,運輸煤炭和井下設備。
從下猴車的地方到運輸巷口的這段通道,全部是乳白色的大理石鋪麵。嶽建波說,這是最近兩三年才鋪的,有人定期擦拭。“全是形象工程。領導來視察,就走到這裏。記者拍個照,回去一宣傳,還以為煤礦工人的條件有多好呢。”他使勁跺了一下腳,嘟囔著說。
走出這個光鮮的地方,真正的地下世界出現在麵前:巷道裏的風嗚嗚地響,冷光燈發出的光亮,仿佛被黑暗吞噬了,如果沒有礦燈做標誌,根本看不清10多米外有人在走動。
去年,搖滾歌手嶽建波給礦工嶽建波寫了一首叫《黑》的歌。歌詞隻有4句話:“我瞎了一隻眼,我瞎了第二隻眼,我瞎了第三隻眼,我瞎了所有的眼。”
“有人說我寫的歌屁都不是。沒有下過坑的人,理解不了我的歌詞。就比如《黑》,隻有在井下,你才知道什麼叫‘黑’,才知道所有的眼睛都不管用。”風嗚嗚地響,一陣陣陰森的冷,嶽建波裹了裹棉衣。沉默了一陣,他突然又接著說:“地麵上其實也挺黑。”
他的一些工友很理解他。在這個8000多人的國營煤礦上,有不少嶽建波的“粉絲”。老劉就是其中一個,他最常說的話是“小嶽唱出了我們煤礦工人的心裏話”。
很快一輛人車過來了。嶽建波坐下後,車子啟動,“咣當咣當”響。
《窯工》:800米下的動物世界,生生的弄死個人
行駛10多分鍾後,人車停下,嶽建波在第一站下車。車子還要繼續前進,在前方還有幾條巷道。
下車的地方有一條巷道,長1.5公裏。他今天的工作是檢查這條巷道中的瓦斯監控設備。每遇到這樣的設備,他都要過去看一眼。碰到電話,他還會和井上的控製室聯係。
相對於人車行駛的巷道,這條巷道要亮一些。巷道頂上犬牙交錯,一根根鋼筋裸露出來,仿佛稍有動靜,這些鋼筋就會紮下來。水鞋踩在水泥路麵上,發出的聲音能回蕩很久。
上海攝影師陳曉峰經朋友介紹認識了嶽建波,後來曾專門到陽泉,與他同吃同住同工作4天3夜,給他拍攝過一組照片。陳曉峰走到井下巷道的時候,第一感覺是“世界的盡頭到了”。他說,在井下自己“就像老鼠一樣”,麵對“從未有過的黑暗”,感覺“非常壓抑”。回到地麵後,他想,再也不下去了!“我想象不出那些每天下井的礦工們是什麼樣的心境。”陳曉峰說。
半道上有個小巷,嶽建波鑽了進去。突然一聲響動,他稍一彎腰,摸了摸頭頂的安全帽。“沒事,經常會有這樣的聲音。”他說。
一路上,隻碰到不到10個人。每碰到一個人,雙方都要拿礦燈互相照一下。這算是打招呼。
“說實話,一個人走在空洞洞的巷道,心裏還是非常害怕的。”嶽建波笑著說。
這條巷道裏風很大。走路出了滿身的汗,風一吹,一會兒整個身體就透心涼。嶽建波的棉服已經有一年多沒洗過了,因為“洗了也白洗”,一趟下來,棉服就全濕透了。
20多分鍾後,他走到了工作麵。那一天,這個工作麵沒有生產,礦工們在龐大的采煤機旁紮堆閑聊。
工作麵看起來似乎更加可怕。一根根液壓柱支著黑漆漆的頂部,不時還會有小煤塊掉下來。但閑聊的礦工們看起來若無其事。
這個地方沒有一絲風,待一會兒就熱得要命。礦工們說,要是生產的話,工作麵上的情況還要糟糕,不僅熱,還到處是粉塵,說句話就會吃進去不少。
一線的礦工們本來配發有防塵麵罩,可沒有幾個人願意戴。因為一戴上,連氣都喘不上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一幹就是8個小時。
早在2007年,嶽建波就寫了一首反映礦工生活的歌,《窯工》。在那首歌中,他寫道:“破衣裳、爛雨鞋,針個盈盈的疼;陰涼涼的黑洞洞裏,四疙瘩石頭夾疙瘩肉;黑臉臉、灰臉臉,醋個溜溜的酸;800米下的動物世界,生生的弄死個人。”
“井下的人,每天都是把腦袋別到褲腰帶上幹活,一不小心就會把命丟了。”他說。
有一次,嶽建波到一個工作麵檢查設備。設備在一根鐵柱子後,但柱子已經被壓彎了,他隻能壯著膽子鑽進去。等他鑽出來後,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這是他碰到的最為危險的事。
這個煤礦工人平時喜歡上網,每有礦難的消息,他都會暗自哭上一會兒。
盡管幹著最危險的工作,礦工們的收入並不高。嶽建波是二線工人,按時出勤的話,月工資不過2000元。一線工人上滿班,一個月掙的錢也不會超過3000元。
因此礦工們總是滿腹牢騷。但凡聽說一點不公平的事情,他們都會罵上半天。在地下這個男人的世界中,他們還會議論女人,說一些最刺激的字眼過過嘴癮。
當他們從地下世界鑽出來,一部分人走進小餐館,吃肉喝酒;一部分人坐在牌桌前,賭上一場;還有一部分人,到卡拉OK廳,吼上一陣。當然,也有少許人,偶爾會到這個城市的角落,找女人消遣。第二天,他們照樣鑽到地下,照樣發著牢騷。
“井下太壓抑,大家總得發泄發泄。”礦工老劉說。他喜歡賭博,前幾年輸得一塌糊塗。
就是這樣的工作,也有不少人搶著下井。嶽建波有兩個同事是臨時工,幾乎每個月,他們都出滿勤。“一家老小都靠我這點工資活,不幹不行呀。我們的合同快到期了,礦上隨時可能不要我們。工作不好找,我得抓個緊,多掙點錢。”其中一個40多歲的男人說。他有兩個孩子,現都在讀初中。
嶽建波是煤礦的正式職工,沒有隨時解聘的壓力。但他和這兩個臨時工的同事一樣,也麵臨著經濟壓力。可這個礦工並不拚命,出滿勤的月份,他幾乎沒有。他也有滿腹牢騷,他的牢騷在激情的表演,或者單調的長跑中發泄。
《滅》:我們的純潔沒有了,我們的善良沒有了,我們的理想沒有了
多年之後,這個煤礦工人逐漸習慣了這個寂靜黑暗的工作環境,有時,他甚至有些喜歡。“地麵上的人勾心鬥角,這裏反倒清淨一些。”嶽建波說。
剛參加工作不久,這個年輕人還是很努力地工作。他想通過自己的奮鬥,換取一個好的工作環境。就像他技校畢業後那兩年中,他四處打工。在一家餐館當服務員時,他表現得非常好,結果老板給了他一個清閑但又有權力的職位,一些同事便開始巴結他。
但到礦上一段時間後,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地“幼稚”。
有一次,他扛著一根很沉的木料到一個地方。快到目的地時,和他同行的同事突然搶著幫他扛木頭。他不明白怎麼回事,一再說“馬上就到了”,可是同事還是搶了過去。等走近一看,這個近視眼才發現,原來有個領導在角落中站著。
他們走過去時,領導直誇他的同事“能幹”。沒多久,這個同事就調到井上工作。之後他聽說,這個同事也給領導送過錢。
這樣的事情,他早就知道。技校畢業時,那些成績遠不如他的同學,紛紛找到了工作,他卻隻能在老師的號召下,到廣東惠州打工。而在這之前,他曾為自己是班裏唯一一個“考進去的”、唯一拿過獎學金的好學生,沾沾自喜過很長一陣子。那時候,他安慰自己,隻要努力奮鬥,總會好起來。
有同學曾給他出過招兒,平時請領導吃一頓,逢年過節給領導買點禮物,調到井上工作是很容易的事。可這個年輕人有些“擰巴”,打死也不去領導家,從未請領導吃過飯。有時,他甚至會讓領導感到難堪。
早些年,煤礦上組織長跑比賽。從小就喜歡長跑的嶽建波要報名參加,可是那天正趕上他上班,領導不批準。他堅決要求,領導勉強答應,並且說:“你要能跑個名次,我給你300塊錢。”
結果嶽建波真跑了個第一名。當他找到領導時,對方卻不再提這回事了。
不久以後,他因自己的工作失誤遭到領導批評,並說可能要罰款500元。那時,他的月工資不過800元。
一個老工友告訴他,趕緊去領導家送點禮,或許就沒事了。他買了100元的禮物,摸黑走到領導家。領導收下禮物,安慰他說沒事。但事後,他被點名批評,罰款500元,並要他的父母去交罰款。
“我非常失望。”嶽建波說著,雙手插在迷彩褲的褲兜裏,不停地走動,說到激動處,一句話有好幾個停頓。
後來,他又陸續被罰了好幾百元。老劉和他同事多年,從來也沒聽說過礦上哪個人被罰款的次數和錢數有嶽建波多,盡管有些人還不如他安分。
終於有一天,這個“從沒打過架”的小夥子忍不住了,喝了一點酒後,提著酒瓶,闖到頂頭上司的辦公室,要把人家“腦袋砸開花”。不巧的是,這位上司不在辦公室。
打那之後,嶽建波像變了個人似的。但凡開會,領導在台上講話,他就時不時說一些風涼話。他慢慢成為領導們不喜歡的對象。他也不再起勁幹活,不再幻想領導“良心發現”,調他到地麵上工作。
就像他寫的一首叫《滅》的歌:“我們的純潔沒有了,我們的善良沒有了,我們的理想沒有了……”
早在上初中的時候,嶽建波就開始接觸搖滾樂。那時,他的哥哥在鄭州上學,一次假期回家時,帶了一把木吉他和一些打孔磁帶。這些磁帶曾讓他著迷過一段時間。工作不如意,他又翻出那些老歌,一遍一遍地聽。在井下的時候,他還時不時吼上幾嗓子。
2003年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樣,穿上帶著汗臭的衣服,準備下井。到達通道口時,突然聽到一個房間裏傳出吉他聲。他推門進去,看到一個年紀和他相仿的小夥子,正在埋頭擺弄著手中的吉他。
“你也喜歡搖滾?”他問這個工友。
對方點點頭。二人隨即聊起來,從崔健的《一無所有》,一直聊到最近流行的樂隊。這個叫小董的工友叫來另一個喜歡搖滾樂的同事。3人聊了一個多小時後,決定成立一個樂隊,並起名叫“探照燈”。
此後,沒事的時候,他們就湊到一起自娛自樂。玩著玩著,逐漸在煤礦上玩出點小名氣。
2005年,這個煤礦工人鬱積的情緒,在一首名叫《沒人給你麵子》的歌曲中,淋漓盡致地發泄出來。
《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是在地下打洞,我的工作是替你送命
在工作麵轉了一圈後,嶽建波從回風巷鑽回那條1.5公裏長的巷道。這一天的工作宣告結束。
還沒到下班時間,可他實在待不住了。前段時間,礦上要求工人必須在井下待夠8小時,否則就扣工資。“扣就扣吧,在井下多一分鍾,就多一分鍾危險。”他恨恨地說。
猴車快到終點了,他跳下來,深呼吸一口,抬頭看了看天空。“上麵真好。”
在天空下停留了一陣子後,他才走向更衣室。他上來得正是時候,澡堂子裏的水不太髒。如果趕上下班高峰,澡堂子的水很快就變得黏糊糊的。這裏有淋浴,但大都是壞的。很長時間了,也沒有人修。
一陣衝洗後,嶽建波換上了一件灰色的運動外套,一條迷彩褲,正式回到地上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他是一個搖滾歌手,一個長跑愛好者。
嶽建波第一次以搖滾歌手的身份登台演出,是在2005年。那一年,他所在的國營煤礦舉辦一次全體職工活動,有人推薦他去表演。
活動當天,嶽建波翻唱了“扭曲的機器”樂隊的《沒人給你麵子》。沒唱幾句,掌聲、歡呼聲和口哨聲此起彼伏,有觀眾跟著他一起吼“沒人給你麵子”這句詞。唱完後,他以“搖滾的方式”,背對著觀眾謝幕。
這場演出後,這個說話有點羅嗦、頭發稀疏的搖滾歌手在這個煤礦一炮走紅。很長時間內,“沒人給你麵子”這句話,成為大家互相打招呼的開場白。直到現在,一些聽過他演出的人,都認為那首歌讓他們“痛快了一把”。
不過,後來有知情人告訴嶽建波,坐在前排觀看的礦領導,聽了以後非常生氣。
當年搞活動的劇場,就在他家附近。每次上下班,嶽建波都能看到它。自那次表演後,他再沒有在這裏登過台。
活動之後不久,礦上組織了一次考試,選拔人到一個重要崗位。在這次考試中,嶽建波的成績挺突出。但是從未有領導和他說過什麼,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
“我一點也不後悔。”回憶起這段往事,他激動起來,來回走動著,偶爾還會罵上兩句。
日子一天一天過,樂隊的人也分分合合。在玩搖滾的過程中,他認識了老趙。2009年,他與老趙成立了“陷樂隊”,固定成員隻有他們兩個。對這個名字,嶽建波常常用“我陷入了你,你陷害了我”來解釋。
在排練過程中,樂手隨意彈一些節奏,嶽建波即興填詞。一來二去,他倒也寫出一些屬於自己的歌。比如《我的工作》,歌詞是“我的工作是在地下打洞,我的工作是替你送命”等諸如此類的排比句。
老趙是個“不知名”畫家,也玩過搖滾。他有些胖,笑眯眯的,戴個眼鏡。在嶽建波眼裏,老趙是個“有學問”的人,沒事的時候,他就找老趙探討一下人生或社會。
“這個社會處處有不公平,你要麼接受,要麼抗爭。”老趙告訴他,“如果接受,那不公平就會永遠存在。”
類似的話交流得多了,煤礦工人嶽建波的思考也多了。他把這些思考,鄭重地寫在一個黑皮筆記本上。
從那之後,他幾乎不再翻唱別人的歌曲。凡有演出,他都嚐試不同的表演風格。歌詞即興的也多,即使同一個旋律,每次唱出的歌詞可能不一樣。不少歌詞,都反映了當下社會發生的一些事情。
這種表演,老趙更傾向於認為是舞台“行為藝術”。
有一段時間,嶽建波出門參加馬拉鬆比賽之前,都會聯係一下賽事舉辦地的酒吧。老趙有固定工作,不能隨他一塊到外地演出。一旦聯係成功,嶽建波就會帶上事先錄好的伴奏帶,一個人登台表演。
前年,老趙搞了一個名為“采空區”的畫展,主題是呈現像陽泉這樣的資源型城市,因為地下被挖空,所引發的種種問題。搖滾歌手嶽建波也去表演了一次行為藝術。他站在那裏,胸前掛一塊井下用的安全牌子,參觀者可隨意在牌子的正反麵,分別寫上生活中的矛盾。“我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真實的生活。”他說。
不少朋友勸他,不要這麼較真兒,生活對誰都一樣。“你這樣做,隻會讓領導對你更不好。”一個朋友對他說。
“無所謂,大不過被開除。”他回答說。
《兩隻老鼠》:他們消失了,消失在黃昏,消失在黑暗中
澡堂子門前是一條水泥路。順著路往下走大約500米,就到了嶽建波的家。再接著前行500米左右,就進入城市的邊緣了。
實際上,這個礦區和城市沒什麼區別。同樣的高樓大廈,同樣的車水馬龍,同樣的灰塵飛揚。
在父母的嘮叨下,2005年,嶽建波與小他5歲的一個農村姑娘領了結婚證。2007年底,他有了自己的兩居室。
壓力接踵而來。房子當時的價格是20多萬元,錢是四處湊的。直到現在,嶽建波仍有近7萬元借款沒還清。他的工資本在母親那裏,由於上班不正常,裏麵的錢根本沒多少。現在家裏的開支,全靠妻子一個月不到700元的工資支撐。
他的父母年紀都大了。前些日子,母親做了一個手術,父親又病了一次,如果不是鄰居發現,甚至有生命危險。父親看了一場病,花了800多元。
嶽建波的姥姥,早在10多年前就跟著女兒一起生活。現在她80多歲,已經有幾年沒下床了。父母急著要將姥姥送回老家去,怕老人萬一有什麼,不能落葉歸根。這樣的事,嶽建波不能不操心。陽泉距離姥姥的老家,有150公裏,坐公共汽車得倒車好幾次,耗時一天,老人根本折騰不起;要是雇車,沒個六七百元,沒人願意跑。
“處處需要錢,壓力很大。”嶽建波把雙手一攤,露出一種無奈的表情。
在他看來,自己的人生軌跡也是因為缺錢才轉變的。第二次中考後,他的分數雖沒達到中專線,但完全可以上一個普通高中。當時,小他兩歲的弟弟考上了重點高中,大他3歲的哥哥正在鄭州讀中專。
父母開始給他做工作,說了一大通家裏沒錢、供不起他讀高中之類的話。當時他家弟兄3人,全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母親早先是農村戶口,後來到礦上,一直打零工補貼家用。
嶽建波放棄了高中。而沒上大學的遺憾,一直持續到現在。他到各地跑馬拉鬆或者演出的時候,總不會忘記在某個大學門口照一張照片。
最早和他一起玩搖滾的人,現在大都不玩了。小董是他在通道口認識的搖滾樂手,二人在一起玩了將近7年搖滾。2009年,小董“洗手不幹”。工作之餘,小董幫著別人搞婚慶。
小董的孩子已經上小學,父母年紀也大了。“隻談理想,生活怎麼辦?”小董歎息道,“我其實挺羨慕小嶽的生活,他很自由。”
而嶽建波則羨慕他哥哥的自由生活。哥哥中專畢業後,帶著一把吉他到處流浪,後來在深圳待下來,教人學樂器為生,每個月收入5000元以上,到現在還沒結婚。
所以,當父母催著二兒子結婚時,嶽建波選擇了一個農村戶口的姑娘。“她的條件不如我,我的自由就大點兒。”他嘿嘿笑道。
至今他也沒有要孩子。父母和妻子都為此嘮叨過,可是嶽建波堅持不要。因為他覺得,一旦有了孩子,自己可能就像小董一樣,必須放棄現在的生活。好在他軍校畢業的弟弟馬上要有孩子了,父母的嘮叨暫時少了些。
“不要孩子壓力也大。”嶽建波說,“老趙是知識分子吧,他不要孩子都有人說。我一個煤礦工人,說的人更多,有人還懷疑我生理上有毛病。”
哥哥也曾多次勸說他,好好工作,多攢點錢,生個孩子,讓父母少操心。可是嶽建波不接受。
“你自己都做不到,為什麼要求我?”他反問哥哥。
一談到這個問題,哥哥不免語塞。他說自己有些對不起這個弟弟,要是老大在家,二弟說不定就能一直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好在老三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父母正在為迎接下一代做準備,老二的壓力少了些。
這天晚飯後,嶽建波一頭紮進臥室,打開電腦。過一段時間,有個馬拉鬆賽,他已經報名了,現在正算計著如何買票才能省錢。另外,他還想在北京搞一次演出,正在聯係人。
妻子通常坐在客廳看電視。丈夫忙些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懂。“他做什麼我都支持。他出了名不要忘了我就行。”她笑著說。
生活中的不公繼續存在。就在前一段日子,煤礦上舉行卡拉OK比賽,嶽建波參加了。組織活動的一個人說,他的歌唱得不錯,不過得獎的人是早就內定的,第一名給了市裏主管安監的官員的太太。
“我也有些麻木了。這樣的事情每天都發生,我又能做什麼?說不定過一段時間,我也就像很多同事一樣了。”嶽建波說。
第二天下午,這個煤礦工人又穿著渾身散發著汗臭的衣服下井了。就像他的歌《兩隻老鼠》寫的一樣,“兩隻老鼠,他們消失了,消失在黃昏,消失在黑暗中”。
(本版圖片均由陳曉峰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