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永敏:夢緣“戲匣子”
人生如夢，歲月如歌，一眨眼，我已進入花甲之年。然而，46年前我“下鄉第一天”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
早在1969年1月8日傍晚，在紅旗飄舞、鑼鼓喧天的上海老北站，我和近千名熱血青年跨出校門，滿懷著對農村的憧憬和夢想，登上了去淮北插隊落戶的知青專列。
時過午夜，列車隆隆地駛過宏偉壯觀的南京長江大橋，進入了安徽省境內。疲憊不堪的知青們開始閉目養神，有的酣然入夢，可我毫無倦意。也許激動，我恨不得立馬抵達懷遠縣，先睹淮北農村的模樣;也許憂慮，我忐忑不安，不知農村“新居”在哪裏，一日三餐吃什麼;也許留戀，想想自己義無反顧地報名去農村，離開父母和大上海，奈何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返……
我隨手拿出 “處女作”——臨行前自裝的一台袖珍式三管半導體收音機，戴上耳機，調節頻道，可是它怎麼也不聽我的使喚，隻是傳出“沙沙沙”的噪聲。瞬間，我無助和失望，情緒跌入了最低穀。
結伴同行的焦兄，一覺醒來，似乎看出了我內心的不安，說：“別難過，大家都在想家啊!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我發現，其實他自己也低頭哽咽著，眼圈是紅紅的。
是啊，既來之，則安之!我不甘心這台半導體收音機第一次“走出”上海就“趴窩”了，於是再次戴上耳機，不知疲倦地轉換角度、調節頻道，盼望著它出奇跡……
忽然，耳機裏傳出歡快的《北京的金山上》樂曲，把我從美夢中喚醒。奇跡果然出現了!再使勁揉了揉眼睛，天剛麻麻亮，透過結成薄冰的車窗，“蚌埠”兩字赫然在目，知青專列已經穩穩地停靠在蚌埠火車站站台。原來，風馳電掣般飛奔的列車是幹擾和屏蔽無線電波的，而一旦停止行駛，半導體收音機就自行恢複了功能。
“複活”後的半導體收音機快速地傳遞新聞，盡情地播放歌曲，頓時打開了我心靈的窗戶。雖然身處異鄉，但我不再感到孤獨、寂寞和傷感了，內心充滿著陽光。我和知青們提著行李下車，在蚌埠火車站廣場分組編隊後，站立在沒有帳篷的軍用卡車上，不顧北風呼嘯、寒氣徹骨、暈車嘔吐，搓手跺腳，擠成一團，沿淮河外的大堤上下顛簸，向50多公裏外的懷遠縣唐集“挺進”。
“唐集到啦!”隨著一陣熱烈的鞭炮聲響起，在公社安排下，凍得手腳幾乎僵硬的知青們簡單地吃了午餐，轉而奔赴各自的落戶點。我和焦兄“反應遲鈍”，隻得乘坐最後一輛來自陳圩生產隊的牛車，穿越了塵土飛揚的山路後才到達目的地，開始了“蹉跎歲月”。
陳圩生產隊位於懷遠縣平阿山北麓的山坡下，而村莊往西南9公裏處的平阿集曾是東漢末年的古城，一度商賈雲集、人如潮湧。此時，見牛車載著上海知青進村，村民們像迎親人那樣，奔走相告，簇擁著我們走進屋內。
“這是啥玩意，怎麼在‘唱歌’?”村民們見我手裏拿著木製外殼的半導體收音機，迷惑不解。未等我反應過來，一位村民竟脫口而出“這是戲匣子”，原來他是退伍回鄉的生產隊會計，曾在上海警備區服役，在當地堪稱“秀才”。在淮北農村管半導體收音機叫 “戲匣子”，這是多麼簡潔、貼切的比喻啊!
盡管拔掉耳機的 “戲匣子”音量不大，但村民們仍然好奇地圍著這個“怪物”，屏氣凝神地收聽著明快爽朗、粗獷有力的泗州戲。五保戶李大爺顯得更是癡迷，他眯縫著雙眼，笑眯眯地轉到“戲匣子”木殼的後麵，看了又看，自言自語地說：“奇怪，這唱戲的人在哪裏啊?”一席話，逗得村民們哄堂大笑。這也難怪，李大爺酷愛聽戲，卻一輩子生活在鄉村，甚至沒有去過縣城，現在足不出戶聽“大戲”，那高興的勁甭提了。更湊巧的是，李大爺和我們是一牆之隔的鄰居，隊長又派他照料上海知青的生活，後來他每晚都會蹲在“戲匣子”旁，邊抽旱煙邊聽戲，沉醉 “世外桃源”。李大爺的聽戲夢緣於我的“戲匣子”。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我下鄉第一天，這個不起眼的 “戲匣子”竟產生了強磁效應，它給村民們帶來了豐富多彩的夢想，也觸動了我不停地追夢、圓夢。那天夜晚，聽“戲匣子”入迷的村民們戀戀不舍地散去，我和焦兄麵對家徒四壁的“新居”，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而西北風又從爛泥牆麵的縫縫隙隙“呼嘯而入”，吹得那盞煤油燈火“忽閃忽閃”地跳動著，我倆無心整理行李，將被褥鋪在僅有的一張鋪著高粱秸的單人床上後，戴著絨帽，和衣而臥，同床禦寒。忽然，“戲匣子”傳出安徽人民廣播電台的一條新聞吸引了我，大意是“今天清晨，近千名上海知青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來到安徽懷遠縣、固鎮縣、宿縣插隊落戶，受到了當地人民的熱烈歡迎……”我激動得喊醒睡眼朦朧的焦兄，興奮地告訴他，省領導關心著我們知青，廣播電台關注著我們知青。可是，聽了這條簡訊，我又感覺不過癮。假如記者能體驗“知青下鄉第一天”的感受，了解知青插隊勞動和生活，則可以把新聞做大。如果我當上記者……
伴隨著“戲匣子”，我漸漸地進入了夢鄉，那是多麼奇妙、甜蜜和溫暖的美夢啊，它給我勾畫出夢想交織的瑰麗畫卷，激勵我不放棄、不懈怠，張開夢想的翅膀追逐記者夢。之後，我從未動搖當記者的念頭，堅信新聞就在腳下這片熱土。通過不懈的努力，13年後，我終於夢想成真，被調入《淮北礦工報》，當上了一名記者。
我的記者夢緣起“下鄉第一天”，是“戲匣子”激發我實現了記者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