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良:閱讀的快感

人生之快意，讀書得算一種，那種閱讀帶來的快感，回腸蕩氣，餘甘綿長，實非大塊朵頤能比。而且廉價，便捷。諸種妙處，非道中人不可意會。

自問一庶民，安身立命，殊非“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上流所屬，舌尖上也就不必太講究。生計勞作之餘，能從書頁上攫取一份廉價的快樂，實感上天眷顧，此生不虛。幾本破書，載沉載浮，其樂融融。

閱讀的第一快感是開愚啟智。有些問題，盤旋於腦際如雲似霧，忽然間寥寥數語，頓開茅塞，如撥雲見日，不亦快哉!

耄耋老翁何滿子，人已仙逝，其文栩栩如生，特具一種老而彌辣的犀利，讀來有通達而透徹的快感。如談及夾纏不清的孔孟儒學，猶似快刀斬亂麻：“孔子隻談社會現實，虛無縹緲的不談，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是也。董仲舒卻硬把‘天人感應’之說塞進儒家學說……”談到程朱理學，更是一針見血：“凡道學家，自創始人到後來的徒眾，沒有一個不是偽君子”。何其痛快淋漓!(《盛暑短語兩題》文學自由談2007.5期)

文章個性亦即人的個性，文字背後作者的形象是立體的，所謂“文如其人”。我讀文章，總想在字裏行間辯識那個人，那個人時常能走進我的夢境。然而文章要寫出特別的韻致趣味，實屬不易。細細品味，大凡手法的別致，構思的巧妙，立意的精奇，無不所來有自，字裏行間滲透的學養識見乃為根本。讀高手大家的文章，精心雕琢卻不露痕跡，總於質樸平淡中見真性情，其語言的提煉運用，往往化腐朽為神奇，愈思愈妙，令人擊節歎賞!

我長期訂閱的《文學自由談》上，開篇即是李國文那大開大闔縱論古今的文章，讀來高屋建瓴且妙趣橫生。尤其語言的質感足堪品咂。這位早已“從心所欲”且專門“逾矩”的胖墩墩的老頭估不透到底讀了多少書，幾千年曆史演變爛熟於胸，古今中外文史掌故信手拈來，筆鋒灑處，渾似庖丁解牛剔肉見骨，叫你見識什麼叫掄圓了整還得分寸拿捏恰到好處。李國文的文章，是我近年讀得最愜意最過癮的美文，滿篇妙語處處機鋒，令人目不暇接，字裏行間，那一種文人的骨骾硬氣猶似鄭板橋筆下的青竹怪石，突兀而挺秀。這老頭直是越老才氣越恣肆汪洋。

且看他精彩地描繪嚴嵩為了博取有一定文學造詣的朱皇帝的賞識，拚命以詩文書法營造轟動效應的作秀行徑多麼令人捧腹：“而要達到這個目標……他可沒少折騰，詩集印了一版又一版，墨寶題了一幅又一幅，連賣醬豆腐、蘿卜條的鹹菜店招牌，都不吝筆墨。可以估計他宣傳的覆蓋麵，該鋪得多廣多大。幸虧那時沒有什麼電視選秀，沒有什麼文學講壇，否則，他那張肉臉，肯定要充斥於大明王朝的熒屏之上，成為觀眾揮之不去的視覺災難。衝這一點，我非常羨慕明朝觀眾的好命，少看多少張堵心的麵孔啊!”。

這段話的妙處還在其內涵的外延——當今之世，不乏善於作秀忙於炒作的“文化明星”，讀了這一段心裏該是什麼滋味?依稀可見台燈下那一張獨自訕笑的慍怒而通紅的麵皮——

以這般的美文下酒，那才叫喝了口不幹，頭不疼，滋陰而壯陽，倍添人生的趣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