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桂英:一棵梧桐樹
一棵梧桐樹(散文1460字)
奶奶的院子裏有一棵梧桐樹。
記得上小學的我總喜歡在梧桐樹下看書,樹上有片片樹葉飄落,那飄落到書上的一葉如今便成了我記憶中的帆船,
想起梧桐樹,就想起了奶奶,因為我記得奶奶總愛坐在梧桐樹下做活。
奶奶院裏的梧桐樹,筆直的樹幹粗壯而蒼勁,昂揚向上。一到春季,梧桐樹枝綠花開,芳香頓時溢滿了小院。落下的梧桐花猶如小嗽叭,可愛極了。到了夏季,梧桐樹茂密的枝葉象撐起的陽傘,遮擋著炎炎烈日。走進小院,竟然能感到絲絲涼意。夜晚,奶奶拿個小蒲團坐在美麗的梧桐樹下,摟著幼小的我,開始給我講故事,什麼嫦娥奔月啦,牛郎織女啦,孟薑女哭長城啦……
聽奶奶不止一次地和我嘮叨:你爺爺是條漢子,你爺爺是村上最好的人,妞妞你知道嗎,你爺爺生前平常沒事就喜歡擺弄院裏的梧桐樹!我那時對奶奶的話似懂非懂,天真地問奶奶你也喜歡梧桐樹嗎,奶奶說,傻孩子,你爺爺喜歡當然我也喜歡,我喜歡梧桐樹的一切,包括喜歡梧桐樹上的鳥叫,喜歡梧桐樹上的小花,喜歡梧桐樹的葉子,更喜歡梧桐樹上那一串串像玻璃小球一樣的種子。
奶奶說起這些時,眼睛爍爍放光,神思悠悠……
在我的記憶裏,奶奶多次說過父親的生日“毒”,是個“克父”的人,她說因為爺爺死的那天正是父親三歲的生日,盡管她一直很疼愛和嬌慣父親。據說爺爺死的那年是大旱之年,死的那天恰好是清明節。爺爺給梧桐樹澆完水後感覺有些餓,就吃了一碗父親剩下的小米飯。吃完時,天已經全黑下來了。夜裏,爺爺卻肚子疼起來,疼的渾身直冒汗。請了村裏行醫的孫老先生來,喝下了一碗濃濃的、苦苦的藥。但爺爺還是扔下奶奶和不到三歲的父親咽氣了。臨死前,爺爺沒有想到三歲的父親,竟然隻囑咐奶奶要好好侍弄院裏的梧桐樹,因為那是祖先手上種下的,原先祖先有話,不要讓它枯死,千萬要好好侍弄!奶奶心肺欲裂,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爺爺去世那一年,奶奶才剛滿十八歲,十八歲,花一般的年齡啊,而奶奶卻要一個人麵對殘酷的生活,麵對無窮無盡的孤獨。她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靜靜的、靜靜地哄著三歲的父親,小心地侍候著梧桐樹。奶奶每當說到這裏,便不再說,淚水順著她的臉龐在流淌,而年幼的我眼裏卻沒有眼淚,心安理得地躺在奶奶的懷中,安然入夢。在夢裏,梧桐樹美麗的花兒飄入我的懷中,香香的、甜甜的……
奶奶為了年幼的父親,留在了這個有梧桐樹的家。
於是奶奶聽了爺爺臨終時的話,繼續精心侍弄梧桐樹:澆水,施肥……
“克父”的父親長大了,先後成了鄉拖拉機站站長,而後又成了縣木材公司經理,這令寡居多年的奶奶感到自豪。父親想讓奶奶進城,但奶奶總是看著梧桐樹說她離不開故土,離不開小村,離不開這個院子。奶奶說到做到,她果然在這個有梧桐樹的小院一直住到去世。
後來聽父親說,奶奶和爺爺是“自由戀愛”而結婚的。奶奶走親戚時路過屋前的梧桐樹下遇見了爺爺,兩人一見鍾情,私訂終身。當然,那時侯爺爺家還沒有院子。在那個年代,奶奶和爺爺是如何衝破各種束縛而走到一起的,父親沒有說,我隻有想象的份。
1985年的一個春天,在一個梧桐花開滿小院的日子裏,88歲的奶奶靜靜地走完了她的一生,奶奶死的很安詳,是坐在梧桐樹下和鄰居閑聊著死的。奶奶說著說著就沒氣了,沒留一句遺言。
我想,如果奶奶臨終有遺言,肯定會囑咐後人侍弄好梧桐樹。
奶奶走了,隻剩下落寞的庭院和庭院裏的梧桐樹。
如今,已長成青年的我站在奶奶的院子裏,站在梧桐樹下,悵然而又失落。那皺巴幹裂的樹幹,仿佛是奶奶滿臉的皺紋。眼前的世界模糊了,一陣風來,梧桐花落了一地,梧桐樹葉“嘩啦、嘩啦”地響。我知道,那響聲裏有奶奶的幽怨與哀愁,有爺爺的歌唱與吟哦……
一棵梧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