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來森：撫摸一本書

愛書人，對一本書的喜歡，表現在方方麵麵。比如，每一個細節，每一種行為。

翁貝托·艾柯在其《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一書中，曾經這樣描寫擁有一本書籍的樂趣：“觸摸那羊皮紙的裝幀，感受紙張的柔韌，甚至透過上麵的瑕疵與暈漬，書蟲的暗地活動——有時候這種活動能夠蛀幾百張紙頁，留下美妙的路線，就如同雪花的結晶一般——來追隨時間的流逝和環境的變遷。即使是不完整的作品，也可以向我們講述一個動人的故事。”

翁貝托·艾柯，在“觸摸”中，不僅感受到了一本書的每一個細節，甚至於，能感受到書中講述的故事，這是真正的愛書人。艾柯的感受，其實，也道出了所有愛書人的感受。

每次拿到一本書，特別是新書，我的第一行為，就是觸摸，或者叫“撫摸”。

現在的新書，大多都有 “腰封”，麵對“腰封”，我通常是將其扯下，扔到一邊，我不喜歡“腰封”上誇大其詞，乃至於吹噓的宣傳;我選擇徑直抵達一本書的封麵，用手，去撫摸那種嶄新的感覺。

大部分新書的封麵，是光滑的、明淨的。這種光滑和明淨，不僅給人以視覺上的明亮感，愉悅著人的眼目;而且在輕輕地撫摸時，還會生發出一種絲綢般的潤滑，那種微涼的感覺，仿佛溪水正從紙麵上潺潺流過，明淨的溪水，泛著時間的漣漪，在書香的湖麵上蕩漾。書香，又從撫摸的指尖，緩緩地滲入，滋潤進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然後在清淺的呼吸中，轉化為舒心的享受。

長噓一口氣，或者輕輕地歎息一聲，都是撫摸一本書時，愛書人滿足的表達。

有些書，封麵並不光滑，比如布麵精裝書，刻意將書名或封麵圖畫凸出、凹陷的書。用手輕輕撫摸著，封麵上，那種均勻的粗糙，參差的錯落，給人一種丘陵綿延，或者峰巒疊嶂的感覺。一本書的封麵，即如時間鑄就的岩石，書寫了時間的硬度。書未讀，書籍內容的陳實、厚重，乃至於浮想的滄桑，即已洋溢書麵了。

一本毛邊書，拿在手中，輕輕地撫摸著，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許多紙頁尚未切開，閱讀時，拿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將頁麵切著，頁麵，即刻呈現出一種鋸齒狀的參差。手指，緩緩地劃過“參差的鋸齒”，心中便有一種處子破瓜般的快感——那麼的新鮮，那麼的享受。知道，那每一頁，都是散溢著芳香的處女地。

其實，又何止新書?撫摸一本舊書，同樣也會給人一種極美的享受。

好書不厭百回讀，你可以讀第二遍，第三遍，乃至於第N遍。每一次重複閱讀，都會使一本書衰老一次;每衰老一次，書頁就會變的愈加“柔軟”、“破舊”下來。而書的“柔軟”，在撫摸中，其實是對心的撫慰。撫摸中，你的內心，會充滿對一本書的理解、感知，乃至

於感恩。重複閱讀，你還會

撫摸到從前的許多細節，比

如折疊的書角，夾入其中的

卡片，或者作為卡片的一枚

樹葉、一朵已經枯萎的鮮

花;一道道劃下的標誌線

……撫過這一切，你就能找回從前的許許多多的閱讀感覺：那個季節裏曾經刮過的風;閱讀時，某一刻的心靈的顫動;那句曾經撞開你心扉的話語;乃至於，伴隨你閱讀的那盞茶香……

我很少擁有一本珍稀版本的書，而一旦擁有，我對一本書的撫摸，會是長久的;我會在撫摸中，感動地落淚。我撫摸到了這本書走過的時間的足跡，撫摸到了曾經擁有這本書的那個人的體溫，他(她)的音容笑貌，他(她)閱讀時的情態……書中的每一處 “漬痕”，都是時間的記憶，都是閱讀者心靈開出的芬芳，沁人心脾，一直綿延至我的身體。

在撫摸中，我沉酣，我迷醉，我激動的淚滴，讓書香愈加氤氳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