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正:家 鄉 的 蘿 卜
“灰古的蘿卜高灘的瓜。”這也算是宿州家鄉的土特名產。高灘的瓜如何好吃我很少吃的,但宿州東北鄉的灰古的蘿卜我真吃的不少。
灰古的蘿卜不大不小,不像大白蘿卜又圓又大,也不像紅皮蘿卜腚大頭小,一般蘿卜個修長,外帶著一層夜潮沙土。記得當時當地人賣蘿卜,一般不會洗,用手一捋,蘿卜上細細的沙土就撲哧撲哧掉了一地,露出青青的子皮。賣這種蘿卜的農家人往往是帶著一把舊鐮刀頭,彎彎的像月牙,一手攥著蘿卜根,一手拿著鐮刀頭把蘿卜頭削掉。然後就聽到哢嚓哢嚓幾聲脆響,一個蘿卜就分成幾瓣,送到你手裏,說一句:“小兄弟,這個蘿卜不要錢,送給你吃,嚐嚐咱灰古的蘿卜,多脆、多甜。”賣蘿卜的人一臉純樸,笑得開心。
的確,灰古的蘿卜皮薄,汁水多,脆甜中又帶點微辣,但回味還是有點甜,適合生吃。居家涼拌切成絲或片,放上薑絲、醋、辣椒、鹽,再拌勻,滴上幾滴麻油,城裏人一般還稍許加點糖,真可謂是家常美味。
當地會誇的鄉人還告訴我,當年朱元璋的軍隊路過此,每人行軍袋裏多了幾個蘿卜,過往士兵還弄了幾袋送到馬娘娘那裏,作為朱元璋下酒的一道佳肴。
小時候離開母親去老家古符離看奶奶或去宿城上高小,總要去叫作人民浴池的地方泡個澡,也叫洗熱水澡。澡堂子像蒸饅頭房,熱氣把窗玻璃都浸染成黑呼呼的、髒兮兮的。一掀開厚門簾,一股刺鼻子的汗酸味、黴味、焦炭煙氣、水漬味混合在一起飄來,讓人難以忍受。但泡池子的眾生一出浴,渾身赤條條,熱氣騰騰地接過來澡堂子小夥計甩過來的毛巾,擦把臉便來到穿梭在澡堂子裏賣蘿卜的跟前。馬上那位夥計便會遞上一個剛剛開了幾半的青蘿卜。泡過澡的人一邊把蘿卜往嘴裏塞著,一邊用汙垢不堪的熱毛巾擦著身子,大快朵頤,然後又跑到自己更衣窄窄的木床頭,送上一口熱茶,那才叫“爽”。
這時我也學著大人,買一個蘿卜,一邊看著剛剛在新華書店裏買的連環畫小人書,用著幾乎個個斷了把的小白瓷杯喝點熱水,有時竟在潮濕的暖炕上睡著了。
我們當地人到秋冬天,喜歡把蘿卜切成蘿卜片醃蘿卜幹,用的蘿卜有青蘿卜,也多有紅皮蘿卜。這種蘿卜水分也不少,皮略厚,纖維質略硬,味比青皮蘿卜辣,味重。扔到院子裏、地邊上、牆頭上,曬上幾天,收回來,洗淨後兩邊抹上粗鹽揉搓,再加上切碎的紅辣椒、五香粉攪拌勻,用瓦罐或一些上了釉子的壇子,裝實,碼好,蓋好,封好,過上七八十來天後再品嚐,為了味道好往往要放一兩個月,秋冬季節吃味道更好。
當地還有一種吃法,就是把蘿卜切成不厚不薄的長條下到“臘八豆”裏。我在1970年下放到老家古符離當知青時,村裏老百姓常常從家裏舀出一碗醃製好的蘿卜豆瓣醬送給我。待晚上收工回來,做上一碗手擀豆雜麵,舀上一湯匙撒在麵上,這美味真比得上現在的山珍。蘿卜脆,豆瓣辣,湯汁紅豔,下肚滑爽得很。捧起來大碗哧溜哧溜吮吸著熱而燙的湯汁,常常吃得鼻尖上汗涔涔的。
蘿卜好吃又便宜又好買,也往往幫了我們這一代人度過當時艱難貧困的歲月。
記得是1961年春,我剛剛考上宿城一初中,三年自然災害後的皖北城鄉,一片蕭條破敗。那時提倡 “低標準、瓜菜代”,我在校常常餓得晚上睡不著覺。
有一次星期天未回家,到校數學教研室去找老師問功課,教研室空無一人,但見教研室中間一烤火爐子上一個小砂鍋咕嘟咕嘟向外發著熱氣,熱氣順著砂鍋邊沿流下來,滴在火口上哧哧作響。我好奇走上前去打開一看,呀!原來是一砂鍋清水煮蘿卜幹。我忽然明白了,這是某某老師的一頓中餐吧。我的眼裏一熱。過一會饑腸轆轆的我,真想捏出一兩根來吞進肚子裏,但還是打住了。那清水煮的蘿卜幹正是一個個麵如菜色的老師們的一頓飯,沒有鹽,沒有一滴油,不好吃也得吃呀!
小時候,好吃蘿卜特別是喜歡生吃蘿卜的習性至今未變。春夏之交淮北市社區菜坊裏擺出一批小而圓的紅蘿卜,頭大尾細長的小白蘿卜(當地人稱小水蘿卜)我幾乎天天都吃。蘿卜一上市我就讓老伴去買。這種蘿卜雖不如我家鄉的蘿卜味道醇厚,但水分大,鮮嫩可口,體積小,幾乎是三四口就吃掉一個,常常等不到涼拌生吃下酒就吃得差不多了。老伴不時打趣地說:“你是文人,吃相也不能馬虎,也得講究點。”是啊,近幾十年生活翻天覆地,我們的飲食的確已從 “饑餓型”到“溫飽型”再轉到“營養型”,我們也從主要發揮腸胃的功能(為填飽肚子)轉變到“舌尖”上的品嚐功能了。平日裏在家,小杯、小菜喝小酒的生活倒是挺滋潤、舒心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咱淮北人那種“大快朵頤”、那種“牛飲”,恐一時也很難改掉,對上點年齡的人來說也不想改了。這種“吃相”仿佛才能吃到家鄉的味道似的。
家來人看我,帶來了新汴河灘上種出的黑芝麻、花生,當然還送來了一小袋蘿卜。我喜出望外。來一盤蘿卜絲拌百合,再來一盤蘿卜燒肉,一缽海帶豆腐鹵水燜煮,起鍋前放入點蘿卜薄片,澆上點辣椒油,配以曲酒佐飲之,大大地吊起了胃口。一盤蘿卜菜,一盤撲鼻的家鄉味,豈不是一支思鄉的樂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