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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雅 與 熾 熱——馬麗春散文集《畫畫這事兒》序

作者:祝鳳鳴 2015-10-02 22:00 來源:狗万manbet官网

早就從朋友處得知馬麗春女士傾心繪畫,但一直沒有機緣欣賞其大作。去年夏天,我赴合肥大劇院看秦腔,在劇場大廳,巧遇馬麗春。她熱切地拿出手機,翻出她新作的手卷和書法,讓我品鑒——因我平時極不習慣在方寸熒屏上領略書畫之美,加之過道上人來人往、步履雜遝,我們停留又過於長久,我隻有連連點頭讚歎。

但馬麗春畫作之清雅,書法之秀拙,還是令我暗自驚異。而更令我驚異的,是她性格中輕微的偏執。

及至今夏,某日下午,我與馬麗春有過一次愉悅的長談,也真切地飽覽了她的繪事圖色……其畫氣息沉靜,意境古雅。長卷中清淡、微茫之域,田疇平闊,偶有峻嶺瘦石,細細端詳,純是隨物宛轉的氣象,小國寡民的自在之境宛然在目。其字更是樸拙,圓轉若環,如鐵砣拖針,又如蚯蚓折骨。

一個常識是,中國藝術講究心性,而心性在掌握之中,宛如掌心有丹紅。

我與馬麗春並不是很熟悉,有限的幾次接觸,多是蒙她抬愛,邀我一起做讀書活動——在我印象中,她總是風風火火,快人快語。一個急匆匆的女子,專心書畫僅兩三年,竟彰顯出如此微末幽隱的心象,這引發了我的探究之念。

一般是這樣,一個人若要隱秘,就不得不做一個掩飾者。前不久,當我在安徽圖書城接到馬麗春吩咐,囑我為她即將出版的大著《畫畫這事兒》寫點文字的時候,我既感惶恐,又有一窺堂奧之暗喜。

《畫畫這事兒》,寫了這麼多藝壇名家軼事,以及作者對書畫的深入見解,厚重且豐饒。該書行文潑辣,言必有物,無脂粉,無做作,無芒刺。所寫本城諸多文藝家,我大多久仰大名,偶爾與某君也有過一兩麵之緣,但並無深交。這使我受教良多。

但就整本書而言,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作者緬懷親人之作,尤其是寫父親和祖父諸篇,如《被培養》《也想做畫家的人》《審美》等等。

“我父親是老農民一個。可他畢生擁有一雙潔淨的手,我對手的關注便源自於他那雙手,就像學者的手,有種高貴,從始終修剪得很整齊的一雙手看得出來。他很少下田,做的都是技術活,各種技術活難不倒他,從釀酒——那麼愛自己,嫁接果木,修水修電,碾米,修理機器。最後還主動要求當圖書管理員。從不說髒活。也從不打人。……他一邊喝酒一邊看小說。寫毛體。刻章。”

“我爺爺隻上過一年學。算是掃盲班畢業的。可他酷愛學習。從農田裏一回家來,就坐下來翻書。還自學繪畫。不管有沒有人欣賞,他畫他的,他的畫糊滿我們家的牆壁。……他常常穿著一件呢大衣,一個人在田野裏在風中散步。”

一個自我釀酒、多才多藝的父親,一個穿著黑色大衣在田間散步的爺爺,這兩個形象,聳立在書稿裏,也聳立在作者的記憶中,使我精神警覺起來。

無獨有偶,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在一篇回憶童年的著名散文《西南方向的光亮》裏,對故鄉的神秘秋光,也有過與馬麗春異曲同工的細致描繪:

“經過昂古萊姆市時,一個信號告訴我,我已經進了家門口,進入了童年時的故鄉了。路邊一小片鬆樹,院內一棵棕櫚,低低的雲在地麵投影出一副活動的麵孔。於是,西南方高貴和妙不可言的燦爛光亮開始了。這種光亮從不灰蒙、從不淺淡,它是一種宇宙之光……它是液態的、輻射的、令人憐惜的,因為它是一年中最後的美麗之光,它照出了每件事物的差別,並揭示出其內在的高貴性。”

往往是這樣,我們的軀體裏深埋著童年的巨根,而童年既塑造性格,也締結命運。童年所帶給我的感受:氣味、疲勞、嗓音、路途、光亮等等,遲早會在不經意間抬起頭來,表白自己,一如古根抽出新芽,使我們暈眩。

在《文之閱》一書中,羅蘭·巴特為此感到深深困擾:“為何某些人,包括我在內,於一些曆史、傳奇及傳記之類的作品中,喜欣賞一時代、一人物之‘日常生活’的再現呢?為何對細枝末節:時間表,習性,飲食,住所,衣衫之類有這般好奇心呢?這是‘真實體’的幻覺之味麼?這不就是幻想本身麼?”

回憶中的細節,既是曆史,的確也具些許幻想性質,那無端端湧現的,終是那些童年留在我們內心中的“主要的現實”——而這些“主要事實”,對馬麗春而言,恰恰是解鎖她“清雅繪事”的密碼。

推而廣之,中國詩歌與繪畫。從內容上看,使人一目了然的是它對東亞大自然和個人具體經驗的描寫。儒、道、釋的交融,使中國文藝形成一種特有的以愉悅情懷、修養道德為主要特征的地主文化

花非花,霧非霧。關於地主文化,北京有位詩人對此有過很好的論述:“所謂地主文化,或曰名士文化,或曰君子文化,既非宗教性質,亦非文藝複興意義上的世俗性質,所以見諸古代中國知識分子筆下的風景是理想型的,花鳥是非現實的(當然這不是說他們不會卷入政治鬥爭或不關心人民的疾苦)。”

從這一角度出發,我們便很好理解“不事稼穡的父親”與“在風中散步的爺爺”,於馬麗春這樣一個敏感心靈,對其後來的人生抽象和境界提煉是何等重要——所謂雅致,不也正就是一種旁枝逸出的輕盈飛翔?

身為一個農民,按理說,就得終日麵朝黃土,躬耕隴畝。但在中國鄉村,我也曾的確見過很多披衣漫步的能工巧匠,而恰恰是他們,使得青山綠水落在紙上,融入詩中,從而變得有聲有色。

我有時想,在我們這個國度,為何書畫和雕塑藝術中特別重視“線條”,除了溫帶和亞熱帶季風氣候帶來線條飛動的豐沛植物外,肯定與數千年的“臨風眺望”有關——與那些翻山越嶺“望氣”的道士,與那些從“汴州”到“杭州”的書生,也與那些憑風而立的閑適地主相關聯。

仔細拜讀《畫畫這事兒》一書,我還感念於作者的內心熱力,也印證了我對馬麗春的印象——她曾主事省內一份重要報紙副刊多年,在推介文藝新人上不遺餘力。她為人善良,重視友情,偏愛才華,不忮不負不爭競,對地方文藝之事負使命、有擔當、盡責任。

而我一直認為,書畫清雅與內心熾熱,恰好是一體兩麵,相輔相成。遠的不說,就我省“新安畫派”而言,恰恰是深具家國情懷的古道熱腸之士,最後才攀上自己一生的藝事峰巔——漸江的晚年 “冷寂”,與他早年的抗清複明、浴血戰場是一體兩麵;黃賓虹的後期“內美”,也與他早年私鑄錢幣、在故鄉修水利辦團練相輔相成。

“我是個平庸的婦人。但自從學畫後,一天最好的光陰都奉獻給了畫畫。倘若畫不好,便也十分沮喪。隻有畫好一幅畫,我才有心情做別的事。比如像今天,完成四個多小時的字麵練習後,終於可以放鬆一把。”

閱讀至此,我被馬麗春的自謙自恭、勤奮執著真切地感動著。西方有位大哲曾說,兔子有七層皮,一個人要撕掉更多層皮,才能慢慢找到自己。藝事維艱。此刻,作為友人,作為同居一城的愛好文藝之人,在尋覓自我的路途上,我願與她互勉;在馬麗春黎明早起的燈火裏,我深深地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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