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小 安
淩晨醒來,四下清寂,時有滴答之聲聽起來格外清明。不知道是時鍾在走針,還是窗外的香樟葉上走著疏雨。內心倏然清涼而空明,隻覺得自己是一棵根係悠長的植物,恬靜而蓬勃地生長在塵世之間,生長在安然光陰裏。
在這樣的清秋裏,不作萬裏懷人。因為,所懷之人就在身邊,在一臂之內。他在朦朧晨光裏安謐甜睡,呼吸的聲音均勻起伏,和著我耳畔的滴答之聲。此刻,我可以輕輕喚醒他,說說夢,說說白天的事……但我隻輕輕伸過手去,握著他的手指。他像一棵枝葉繁茂的粗壯喬木,與我相伴,此刻,此生。人世空曠,我們像兩粒小小的塵芥,揉在一起,又小又安穩。
想起一個叫“朱安”的女人,魯迅的原配。做了魯迅一輩子的原配妻子,一輩子,冷冷落落,是一個人。她的名字裏含著一個多好的字:“安”!但命運在她身上開了一個冰冷的玩笑,一世的心都是無著無落,何曾在一個男人的心裏安妥下來,如蝴蝶斂翅在花尖上?她曾說,“我好比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點往上爬,爬的雖慢,但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我現在沒辦法了,我沒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沒用。”一隻多麼淒涼的蝸牛!其實,這樣的命運,她大可以打破。她大可以離開魯迅,離開這個一身光芒的男人,重新尋一個樸素的男人,生兒育女,采桑種豆,過一種樸素而安靜的生活。哪裏需要那樣辛苦而辛酸地往上爬,去勾一個遙遙無影的高枝?
許多時候,真的不需要把自己往高處趕,把自己清冷吊在那裏。人生的妥帖,在於尋一個適合自己的人,與他在低處,淺淺淡淡地愛著,綿綿長長地守著。相守,守一份小小的安寧。
是的,守一份小小的安寧。於瑣碎日常,於素色光陰。
於晨光裏望著枕畔的人,我想起,我們是兩個沉澱在庸常生活最寂靜又最自在的角落的人,沒有大紅大紫的顯赫,沒有大起大落的生動,不是鎂光燈追趕的眾人目光的焦點。做這樣最樸素的人,兩個人一起下班,一起路經黃昏的紫薇花邊,或停下賞花,或繼續閑走在溫軟的晚風裏。一起商量著弄什麼樣的晚餐,計較一下誰燒菜誰洗碗,談談共同的孩子,談談彼此的父母。我們不談愛情,我們在生活的肌肉血脈裏彼此連接得這樣緊密,這樣成為彼此的唯一,就像姓氏。
那天,偶然在網上看到一種毛線手套,心形的,有左右兩個插口,是情侶手套。我猜想,這樣的手套一定是一個溫厚而有玲瓏心的女子設計出來的;這樣的女子,應該是個妻子,熱愛散步。我總以為,太年輕的人,愛起人來,有太多花拳繡腿的成分,很難沉下心來落實到針線密密縫的細微處。這個和我一樣愛散步的女子,大約也和我一樣,晚飯後,牽著愛人的手,在路燈的朦朧光色裏悠然走著,話語閑淡。天漸涼了,手再牽在外麵也冷了,於是,她靈機一動,想出來這樣的手套款式,並且很快織了出來。從此,兩隻靠近的手伸進左右兩個插口,在溫暖的手套裏依然牽著。一隻粉紅色的心形毛線手套,在兩個人之間,隨著閑閑淡淡的話語和腳步一起,悠悠蕩起,落下,蕩起……所謂歲月靜好,就是這樣罷。
你不是顯赫貴族,我也不是嬌縱的花朵。我們不夫貴妻榮,我們和大多數的小男女一樣,生活在煙火尋常處,不怨憤,也不奢求。我們是泥土上兩棵最素樸的植物,光陰裏一起生長,枝葉交疊,搭起一片綠蔭,為家人,也為彼此。這光陰裏的綠蔭,便是難得的和樂與安寧。我在,你在,這是人間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