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燁:兩代人的礦山情結
兩代人的礦山情結
郭燁(金沙礦業)
父親說,當年憑著一句“支援銅山,建設銅山”的號召,與成千上萬的熱血青年雲集東川,一無所有的他們僅憑著滿腔熱血和豪情進駐當時同樣一無所有的礦山,餐風宿雪,與狼蟲虎豹為伴,用超乎常人的意誌和激情,在這後人仍評說“地無三尺平”、“風頭如刀麵如割”、“風吹石頭打腦袋”的荒蕪苦寒之地安營紮寨,奉獻了青春奉獻子孫。
父親說,當年到東川時他才十六歲,還隻是個半大孩子,幾乎是與所在的礦山一起成長起來的,這裏就是他的第二故鄉,是他成長的搖籃,因此他與這百裏礦山有著無以言說的不解之緣,多好的機會和誘惑都沒有把他從這深山裏拉走。
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父親工作後曾有幾次機會可以使他離開礦山,成為城裏人如今炙手可熱的公務員,可每次他都放棄了,都義無反顧地回到了這百裏礦山。我們懂事後,平時一家人坐在一起閑聊,當談到現在幾千幾萬個人去爭一個公務員的崗位時,母親驚歎之餘就又會像講笑話一樣,把父親當年放棄絕好的機會毅然決然地回礦山的故事講給我們聽:你們現在稀奇,當年你爸要是不回礦山也早就是公務員了,隻不過當年可沒有什麼公務員之說。
父親在一旁不屑地插話說,那時候的人多半是比奉獻比艱苦,哪像現在這些人,大多是比吃穿比安逸,唉,吃苦耐勞的精神都快被你們丟完了。
我對父親的歎息不置可否,讓母親繼續說父親當年的“英雄事跡”。母親笑著說,第一次是當年你爸在部隊時,他當了八年的兵,馬上麵臨退伍回原單位(父親是參加工作後,從單位去當的兵),他所在部隊的領導認為他有能力,各方麵都有條件提幹,就讓他填提幹的表格,那樣就可以轉為誌願兵留在部隊上了。這可是當時別人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呢。可他卻死活不願意,才聽說領導有這個意圖,他就每天一大早趕著部隊上養的一群羊上山去放,和領導慪氣,領導罵他是扶不起的阿鬥,幹部不當要當羊倌。負氣地說要回你的山旮旮就快點去,不知有多少人哭著喊著等著提幹呢。就這樣,你爸丟掉了這次留部隊的機會,在當時留在部隊可能比你們現在考公務員要的條件還要嚴格呢。
我開玩笑地說,不就是又紅又專嗎,那可是吃我爺爺貧下中農的老本呢。
母親對我這樣的說法明顯不滿,她白了我一眼說,如果都像你們一樣老想著吃老本,那有座金山也經不住吃,你爸靠的是他的勤勞苦幹,幹活賣力從不偷奸把滑的他去哪兒都是搶手貨。那次他被借調到市公安局去工作,借調時間到了後,公安局的領導也是極力挽留你爸爸的,你爸反過來求那位領導還是放他回礦山,讓那個領導詫異得合不攏嘴,以為你爸和他嘔氣,後來知道他確實真心要回去時,鬱悶了很久,事後直說你爸一根筋,不開竅。
說實話,當時我聽了父親的這些光榮事跡後,也很鬱悶,嘲笑父親是中了礦山的毒,一心在礦山這顆樹上吊死,生為“礦山人,死為礦山鬼”。曾一度埋怨他為何放棄那麼好的機會,連國家公務員都不當,要死心眼地在這雪窖冰天的大山深處一呆就是三十五年,將自己最絢爛的青春時光及大半輩子的光陰都留在了這深山裏。最終什麼都沒得到,還把女兒也留在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礦山,帶著一身病痛退休。到如今也就領取那點可憐的退休金,甚至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住所都沒有。可每次說起,父親總隻是淡淡地回答一句“你們不懂”草草了事。
還記得那年我把大井架被拆除的消息告訴當時在家鄉的父親時,父親半晌沒有說話,點了一支煙抽了好一陣子才說:“太可惜了!那上麵的每一顆螺絲我們都檢修過……”
父親沉思著,仿佛又回到當年他帶著檢修組的同誌爬上大井架檢修時的情景。他吐著煙悠悠地跟我講:“檢修大井架最怕的就是檢修天輪,平時即使在井架下麵是風平浪靜的大晴天,爬到井架上麵不抓勞實那風也足以把人吹下來,更何況還要在上麵幹檢修工作。平時晴好的天氣還好,最艱苦的是在冬天,戴著手套爬井架,覆著冰霜的角鐵像塗了膠一樣,手一上去就會被粘住,頂著比地麵淩厲十倍的寒風爬到大井架最頂端的天輪上,人也幾乎凍僵了,為防止手腳麻木掉下來,每檢修一個零件都要用皮帶和安全繩把自己牢牢地捆在井架上,清鼻涕掉出來都不知道,很快就會凍成冰棱,加上胡子上眉毛上鬢角邊結成的霜花,比你們說的聖誕老人還聖誕老人,一場檢修下來,回到家裏晚上睡到半夜感覺骨頭都還在是冰的!”每次說起大井架,父親都會唏噓歎息一番,他始終無法相信,也無法理解,為何會將那讓他們舍命精心嗬護了多少年,讓多少人倍感自豪的大井架拆除,那可是他們“頭頂青天,腳踏雲海”的最好見證。
我知道,父親懷念的還不僅僅隻是大井架,如今隻要提起礦山,礦山的一草一木他都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當年的人和事,在他的講述裏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少言寡語的父親也隻有在講述當年的礦山往事時,才神采飛揚、語言豐富起來,三十五年的礦山生活,是他一生的財富與驕傲!
作為礦二代的我,也曾一度埋怨父親不懂得把握機會,錯失了幾次走出礦山的“良機”,以至於我沒有任何懸念地成為了礦山工人,成為了父親眼中光榮的礦二代。但這不是我想要的宿命。
90年代末,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當時我所在的礦務局連職工的生活費也無法按時發放,拮據得連早點都要作計劃的我不得不出外打工維持生計,走時發誓賭咒再也不回這“風吹石頭打腦袋”的鬼地方。可在外打工的日子裏,每次聽到來自這鬼地方的消息時,我都會心神不寧好長一段時間,最終在聽到成長工作了近二十年的礦山馬上就要關閉破產之時,急急忙忙在千禧年震天的鑼鼓聲中趕了回來。
回到礦山,心裏踏實了,可鬼地方仍然是鬼地方,當時甚至比我走時更破敗。破產清算組一位來自北京的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小夥子聽說我已經在外麵打了一年的工,現在又返回來上班時,忍不住問我:“你在外麵打工掙不到錢嗎?”我說:“能掙到啊,最高的時候能掙800多,最低的時候也能掙到500多呢!”他忍住詫異又問:“那你現在能拿到多少的工資啊?比你打工的時候多嗎?”我說:“現在每月就218塊錢,比打工時差遠了!”他一臉驚詫地看著我,雖然沒明說出來,但我知道那潛台詞是“你沒病吧,是不是腦子進水了呀!?”,最後他對我說:“在這種鬼地方,就是給我兩萬塊錢一個月,讓我長年在這裏呆著我也不願意。你說這200來塊錢夠幹啥呀!”
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腦子進水了,可當時我還就這麼留下了,一留就留到了現在。記得那時因為走得匆忙,還把當初在外打工時的行李衣物都弄丟了,讓母親好一陣埋怨。
如果說,我們這一輩是最終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幸運的一輩,那父親他們那一輩又是為了什麼呢?我曾問過父親,苦了一輩子,現在連個定居之所都沒有,會不會很後悔?父親坦然地回答:“有什麼好後悔的,我幹了三十五年的礦山工作,現在說起來我也是問心無愧的!”是啊,文化不高的父親沒有什麼豪言壯語,萬事隻求一個問心無愧。
當年,沒有豪言沒有狀語,樸實無華的父輩們憑著一腔熱血,義無反顧地從天南地北奔赴到這曾人跡罕至的深山,“萬人探礦”浩浩蕩蕩地拉開了新中國大規模開發利用銅資源的序幕,不知有多少人長眠於此,仍然無怨無悔堅守到最後,為的就隻是一個“問心無愧”。如今,幾十年過去,曾經輝煌的東川礦務局已成為了曆史,但礦山人對礦山的情愫卻不會因此而塵封,礦二代們勇敢而堅定地接過了父輩們手中的旗幟,憑著他們對這百裏礦山與生俱來的濃情厚意,憑著他們銳意進取的錚錚風骨,憑著他們攻艱克難的無畏精神,憑著他們後來居上的超人氣魄,繼續續寫著他們對這百裏礦山難以言說、難於注解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