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鴻:輪椅上的花環
姓鐵的，如果你小子知道自己死後會享受英雄般的待遇，說不定真的得感謝我這個爛筆頭子。如果你泉下有知，沒準兒冥冥之中在偷著樂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子，美死你!
你做夢大概也沒有想到死後你身上能蓋著黨旗，不會想到你整日風裏來雨裏去的那破輪椅會被五彩繽紛的花環簇擁著，更是燒高香也想不到你的追悼會由總公司的大老板來主持，羨慕得我真想一把將你拽起來，老子滋溜兒躺到那麵旗子下，享受享受被觀瞻朝拜的滋味，嗬嗬!
鐵小子，還記得咱倆是咋認識的不?你小子長得一點沒有英雄的樣兒，普通得就像黃土高原上的土疙瘩。我認識你還是從你的破輪椅開始的。記得那是一個冷風還象刀子一般的早春，我去礦上機修廠聯係給我們宣傳部加工閱報欄的事兒，一進鐵錘叮當、機器轟鳴的車間，我頭一眼就瞧見了你那破輪椅。你小子當時對著攤在輪椅上一張什麼破圖紙指手畫腳的嚷嚷，幾個穿著油脂麻花工裝男女小青年眾星捧月般圍著你，我湊到張師傅跟前問：老張頭，那誰呀，沒了兩條腿，還牛皮哄哄的。張師傅告訴我，你原來是井下安裝隊的，幾年前因公受傷致殘提前病退了，這半年來，隔三差五到廠裏來指點那些娃娃。作秀!吃飽了撐的!我一聽腦子裏就冒出這些念頭。可腦門又一轉，咱去了解了解，說不定能從你那破輪椅上摳出點素材，寫篇稿子發了，既能完成部長大人給咱下達的稿件任務，還能弄幾盒煙抽抽。可我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了，也沒從你小子喉嚨眼裏掏出一句閃光的豪言壯語，隻知道你姓鐵，叫鐵牛。嗨，那不是拖拉機的別名嘛。都成了輪椅大使了，頂破天不過是台報廢了的拖拉機，還牛個毛!我逼急了，你竟然說，因為閑得難受。嘿嘿!我心頭立馬想起宋丹丹在小品裏送給本山大叔的那句“沒事找抽型”，這個死鐵疙瘩，一看就是標準的“閑得蛋疼型”。
小子，你能喘氣的時候那能想到今天會這麼牛氣衝天。瞧，咱們老板念悼詞象打擺子，聲音顫顫悠悠的，有點象電影裏日本天皇念投降詔書。我們宣傳部的白部長第二次卸下眼鏡用手絹抹淚了，不知道是不是作秀。反正這一切都被錄進鏡頭裏了，你小子，明天一準兒是報紙上有名，電視裏有影，死牛比活著還牛!
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嘀咕“天下事壞就壞在你這夥文人手裏了”。這能怪我麼?我那天把剛剛寫好的通訊稿《輪椅上默默的奉獻》交給白部長把關，他一看說不錯，又搖搖頭說境界還不夠高，大筆一揮，你的豪言壯語就應運而生“我腿雖然殘了，可手沒有殘，心沒有殘，一個黨員，永遠不能閑著，隻要有口氣，就要為黨做點啥”。題目也變成了《輪椅上的鐵漢子》。沒想到，稿子一發表，公司大老板看了連說了三個好，還做了三條指示：第一，要充分運用各種媒體大力宣傳;第二，要再深挖典型事跡，要把鐵牛打造成我們公司的“鐵漢”，打造成全國煤炭行業的“鐵人”;第三，在宣傳造勢到位後，要在全公司大張旗鼓開展向鐵牛同誌學習的活動。你小子真是踩了狗屎運了，兩條腿好好的時候也沒見這麼牛過，誰知道你他媽的是老幾呀，這殘廢了倒成香餑餑了!
小子，你祖宗八輩大概沒人死後這麼風光過。你瞧瞧，瞻仰你那狗不舔豬不啃眉眼的人，那個不衝你三鞠躬?那白發蒼蒼的老張頭衝你鞠躬時，你小子有知的話，準想找個地縫兒鑽進去，長輩的那三鞠躬，你受得起麼?
小子，打公司大老板要把你打造 “鐵人”開始，我沒日沒夜為你整材料，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為你塗脂抹粉重塑金身，你瞧瞧我這讓煙熏黃的一片片手指甲，就知道筆杆子這碗飯真他媽不是人吃的。報上去的材料，一級比一級要求高，真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是說事跡不夠典型，就是說成績不突出，貢獻不夠大。上邊說，抽空來機修廠指點不行，筆頭子一轉，就變成你天天義務奉獻，風雨無阻;上邊說，光指點說明不了多大貢獻，筆頭子一歪，就變成你每年帶領一幫年輕人創造的價值數百萬元;上邊說，你義務奉獻時間兩年太短，筆頭子一挑，就變成你五年來默默奉獻無怨無悔，唉……
小子，趕緊睜開你那色眯眯的小眼睛瞧瞧，公司機關的美女們給你送終來了。她們一個個紅裝素裹，胸前戴著朵小白花，要多俏有多俏哦!小子，你就是起來又能如何，打成為輪椅大使以後，你就成了練過葵花寶典的“東方不敗”，頂多就是給眼過過生日罷了。眼氣死你!
小子，我榨盡腦汁熬紅雙眼整材料，你東西南北八方遊說做報告。你不想幹也不行啊，大老板的聖旨，你敢違抗麼?開始念起我整的那些材料，你還臉紅心跳的，罵我是吹牛專家、牛皮大王。可時間長了，你嘴煉油了，領導們酒桌上敬酒喝上癮了，一個個榮譽的花環套在脖子上讓你感到暈暈乎乎雲山霧罩的，你也就習慣了，覺得哪些露臉的事兒自熱而然是你做的。反正，材料上說你能上天，你覺得自個兒是“孫悟空”，材料上說你能入地，你感到自個兒是“土行孫”，小子，牛皮死你!
小子，輪到學生娃朝拜你了。瞧瞧這些戴著紅領巾的娃娃，一個個哭得跟泡在淚水裏的豆芽菜似的。你小子，能夠成為下一代的偶像，死八回也值了!
別看你小子頭上頂滿了各種榮譽的光環，可糖水喝多了也會發酸變苦是不是?你前腳從省上披紅戴花在夾道的掌聲中回來，氣都顧不上喘後腳就得去上班;你上班不能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得天天去機修廠奉獻;你累得腰酸腿痛一身的老毛病折磨得你吃不下睡不穩，可你還得咬緊牙關去奉獻餘熱，誰讓你是鐵人呢?鐵人就得有鐵人的樣兒是不?小子，你這種感覺用網上一句時髦的話來形容，就是“痛並且快樂著”，嗬嗬，滋味不錯哦!
小子，也許是老天爺也有靈，要不，好好的天為何這回兒下起雨來了。惹得外邊排隊等著朝拜你的哥們都不得不躲到屋簷下，心裏沒準兒在詛咒你這死牛。還記得我們在一個雨天見麵的情形不?那天，我根據領導指示去機修廠修舊利廢組跟蹤報道你的光輝事跡，沒想到你狼狽成那個樣子。到你們修舊利廢組那段路是段土路，雨天讓車壓得象爛泥塘。你小子披著塊塑料布，輪椅在爛泥路上象烏龜似的挪動著。挪不了幾步，兩個輪子就被爛泥卡死，你得用手指頭摳用棍兒戳，搗鼓半天才能往前挪幾步，渾身上下早淋得跟水裏撈出來一樣。你看見我，蠟黃的臉衝我擠出一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的笑容，說，大筆杆子，我老牛要早早死了，也是你吹死的。我要到閻王爺那兒去告狀，給你們這些吹牛皮的要上高利稅。
小子，輪到我朝拜你了，要給你三鞠躬了，你知足吧，別看我沒職沒權，可從不為五鬥米折腰，可在牛皮哄哄的你麵前，總有一種十分愧疚卻又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覺。一鞠躬，祝你小子一路走好!二鞠躬，希望閻王爺看見你小子這麼多的榮耀的花環，封你個一官半職的，祝你升官發財喲!三鞠躬，前幾天礦上一位美女發生了車禍，昨天剛剛下葬，你小子走快一點準能趕上她，祝你小子桃運常來，美女相伴，幸福永遠，永不超生!
